我问叶哥，是怎样一种恢弘的设计，让灵通山成为旅居他乡的万千平和游子心中不倒的家山，数百年来，所有的遭逢际遇，都因灵通山而精彩;所有的爱恨别离，都因灵通山而厚重?叶哥说，智者乐山。灵通的山水是富有灵性的，是通晓人情的，让游子们可以清晰地辨认故乡的气息，让亲人们始终秉持那片山水的情怀。

到灵通岩已经不下十次了吧?记忆最深刻的永远是十五年前第一次的旅行。对我和灵通岩来说，那是一次历经波折的相逢。独自从漳州出发，到县城寻访朋友同行未果，一路辗转换乘，乡村巴士在通往国强乡的路上撞倒了一辆摩托车，人倒是无恙，只是因为车子损坏理赔的争议耗了大量的时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索性下车，走到路旁的一棵桉树下，茫然地望着前方看似遥不可及的大溪镇，内心不停地抱怨此行的种种不顺。

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年，来根烟……”我扭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留着平头、黝黑壮硕的中年汉子。初夏午后，炽热的阳光打在汉子的前额，汗水反射出一层金色的光晕。我接过烟，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彼此便拉开话茬。言谈中得知，中年人姓叶，家住灵通山下大溪镇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执教十余年，体制藩篱的束缚和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他毅然选择下海经商，在广州、深圳等地闯荡几年后，辗转回到家乡，除了照料灵通山上三四百亩的柚子，还承揽一些小建筑工程。几根烟过后，我俩渐渐熟络起来，各自交流着生活中的种种际遇，谈当下的时局国事，分享各自在从业、交友，甚至与家人相处中的点滴，说到有趣时互相取笑，说到动情时彼此劝勉。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淌，不远处的纷争也因为交警的调处而平息，我们重又上路，到大溪镇已是日落时分。一路上，叶哥一直邀请我到他家落脚，被我坚定地回绝了。不为什么，我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戒备，生怕萍水相逢就太过轻信他人而节外生枝。那晚，我借宿在镇上的一处招待所，透过窗便能看到灵通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心仪已久的山峰，它坚实硬朗地矗立在眼前，裹挟着清爽的水气和微凉的季风，拂面而来。初夏的夕阳映照着我年轻的脸庞，那时的我，一定是年轻而率性的，也一定是真诚而热烈的。灵通岩，我和你有终生的约定，我在心里对自己悄悄地说。

收拾停当，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是叶哥的电话，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饭。老实说，坐在叶哥的铃木王上，我心中颇有几分忐忑，他这么盛情地邀约，是否有什么企图?我是否该做些防备?就在三小时前，我们还素昧平生;三小时后，我居然成了他的座上宾。人世间的际遇，真是难以言说!

叶哥家是一处群居的土楼，聚集着叶姓宗族十几户人家，男女老幼都是那么热情友善。大伙儿围坐一圈，亲切地招呼我一起喝酒。叶哥显然早早就准备好招待我的酒菜，那晚，我们吃最正宗的大溪豆腐，喝最醇厚的红麯老酒，猜最不靠谱的“土拳”，打最地道的平和麻将。终于到了辞别的时候，叶哥执意要送我，静谧的乡村道中，晚风轻拂，弦月挂肩，静穆伟岸的灵通大山如影随形，仿佛是神通广大的守护神，呵护着微醺的我们;又如心有灵犀的老友，一路见证我的这一番奇遇。

一路畅谈，一路欢笑，终于到了招待所门口，我已是薄醉欲睡，叶哥说，他明天另有安排，就不陪我上山了。翌日上午，仍是酷暑逼人，我正愁不知该怎么上山，服务员敲门说，楼下有人等我。我迟疑着到了门口，一个年轻小伙子笑吟吟地骑坐在摩托车上，自称阿强，是叶哥的堂弟，专程用摩托车带我上山。我又惊又喜，二话不说，骑坐到摩托车后座，直奔灵通岩方向。彼时，灵通岩入山还是沙石土路，山道两侧草长莺飞、野花盛放，淙淙溪流冲击着幽深的山涧，只闻其响，却深不见底。一路上，阿强饶有兴致地向我介绍灵通岩的奇闻异事，细数灵通岩的美景，珠帘化雨、五鲤朝天……景点还没亲临，名字早已让人耳目清亮，心驰神往。在山道的拐角，阿强特意停下摩托车，俏皮地卖起关子——你说，这个方位看灵通岩，有什么发现吗?顺着他的手势，我认真看了过去，果然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大佛”，大佛呈半仰卧的姿势，法相庄严、傲视南天，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乘兴上山，在阿强风趣生动的讲解中，体验灵通岩的险峻清幽，感受追云逐风的畅爽，领悟黄道周、徐霞客的名士风流。阿强说，跟着叶哥干了两年，他俩隔三岔五就要到灵通岩走走，生意顺利时，到岩顶干几瓶啤酒，乘势而上，豪气干云;遇到挫折时，到山上吹吹风、谈谈心，让头脑清醒，重新上路。灵通山仿佛是他们无话不说的老友，是可以掏心挖肺、解脱灵魂的长者，山中的草木荣枯、风云变幻，就如人生的起落涨跌，在四季中轮回。

灵通岩的初逢因为结识了叶哥、阿强等一帮朋友而变得更加生动精彩。之后的许多年，因为更换了手机号码，我一度和叶哥他们中断了联系，每次去灵通岩，都牵挂着那座离大溪镇集不远的旧式土楼，牵挂着土楼里的朋友。我曾经试图顺着当年的路，去寻觅那一处土楼，却迷失在一幢幢新建的乡村别墅和模式化的新农村住宅之间。找不到土楼，找不到叶哥他们，我随后的每一次灵通岩之旅都隐约夹杂着一丝焦躁不安。他们都老了吗?他们都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各自奔忙，消失在天涯?

某次，与平和公安局朋友闲聊，我突然想起，何不请他帮忙找寻叶哥、阿强的下落?朋友说，没问题。打开电脑，不出一分钟，叶哥的信息便显示在屏幕上。没错，还是留着寸头的中年汉子，十年过去，岁月似乎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我依着电脑中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话机里传出久违的浑厚亲切的声音。叶哥很快就辨认出是我，原来多年之后，他并没走远，甚至离我更近了，叶哥、阿强还是搭档，就在离我不远的角美投资兴业。电话里，我们畅谈着、邀约着、期待着，再续灵通岩之旅，再续一场最地道、最华美的土楼盛宴。

入夜，收到叶哥微信发来的照片，是他和阿强在灵通岩顶的合照，他们站在岩顶一处“萧然人外”石刻旁，笑得那么从容那么淡定，下方配了一行字：予独爱他萧然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