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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金枣的记忆

作者:⊙陈奇生 文/图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张艳珍  日期:2025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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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的秋,像一个被风干的柚子,外表金黄粗粝,内里却含着一汪的蜜水。

踩着十月的日影,我回到家乡探亲。临走前,妈妈总会把一罐咸金枣塞进我行李。“带上它,保平安。”每次她都这样说,话声轻如落叶,却一遍遍跌进了我的心里。

把一粒粒咸金枣码在塑料瓶里,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橱柜里,成为很久以来闽南人的习惯。从儿时记忆里,它便是每家人的必备用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它还起到了很好的辅助治疗作用,尤其是在那个贫困的年代。

记得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大叫起来:妈,我肚子好痛啊!妈妈便急忙过来看,责怪说:“你一会吃西瓜,一会喝热汤,难怪会这样的。”赶紧从厨房柜子里拿出搪瓷杯,放进一粒咸金枣,开水冲进大半杯,用筷子搅动几下,让我喝下去。味道咸咸甘甘甜甜的,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完了。

过了一会,肚子开始咕咕地响着,明显松动了起来,感觉舒服了。我就说,妈,我有点饿了,要吃剥皮饼!

那时没事的时候,我常去观察这咸金枣。怎么这么神奇呀?我有点怀疑它是包治百病的神丸。以至于有赤脚医生过来,我好奇地看看两层药箱里,到底有没有放上几粒咸金枣。

长大了,我出外求学,走出了家乡。感到心烦意乱的时候,我会泡上一杯咸金枣水来喝,那咸咸甜甜的味道进了喉咙,全身便舒泰了起来。

今年国庆节回家,无意间刷到了一篇文章,说是平和大溪镇公开展示非遗技艺咸金枣制作方法。这引起了全家人的兴趣。

说走就走,车里坐满了兴奋的人们,包括大姐、侄女、外甥和女儿。从县城到大溪镇足足有四五十公里。风搅动着柚子树叶尖,一串串金黄的柚子探了头出来,露出了羞红的脸。

走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还不确定活动的具体地方!大姐提议先到大溪镇政府问问,笃定可能会在政府院子里举办的。到了以后,却扑了个空。无奈之下,我提议到附近制作咸金枣的村里去碰碰运气,结果依然没有什么收获。失望之下,我们打算回程了。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阳光明晃晃的,发着炙热的白光,叫人不敢正视,仿佛人只要从阴凉处走出来,就会给融化了一样。

突然,朋友提供了一个电话,说这就是当地的咸金枣制作人,可以去了解一下。打了电话过去,这位吴师傅很客气地说,他就是新闻里说的非遗展示人,但是活动已经结束了,要是方便的话,就来家里泡茶。

在老旧的土楼前,一位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进了大门,远远看到很多大缸排列在一起,顶上放着晾晒用的簸箕。簸箕里粘着琥珀色的东西。我抠了一点放在嘴巴里,嗯嗯,正是小时候咸金枣的味道啊。

吴师傅惋惜地说,你们要早点来就好了,上午好多小朋友过来体验,电视台也过来采访了,很是热闹。进了房门,几个大小不一的缸子陈列在那里,里面装满了金枣,水哗哗地流出来。这种枣子黄绿相间,细长细长的,并不太常见。我忍不住尝了一口,感觉略带苦涩,不像市面上的那么甜口。吴师傅说这是当地独有的品种,用来制作咸金枣最为合适。一位女孩正在淘洗着果子,粉红的小手在金黄的枣子里翻动着,很是好看。

吴师傅给我们泡了咸金枣茶,端上了咸金枣月饼,说这是独家的,别的地方没有的,一定要尝尝。

在茶香氤氲中,时光开始倒流。吴师傅介绍,他们这门技艺,已经经历了几代人。咸金枣全过程都是手工制作,要经过淘洗、蒸熟、晾晒等诸多工序。早年间,一做好咸金枣,爷爷就挑着担子走村串巷,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慢慢地,咸金枣得到了大家的喜欢,还漂洋过海卖到了东南亚国家。经过不懈努力,如今他们的咸金枣制作技艺获得漳州市第九批非遗认证,在大城市开设了展示馆和研发中心,正在努力丰富产品和服务体验,让更多的人们受益。

说着说着,大姐无意间插了一句话,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有人来村里卖咸金枣,经常住在爷爷家,我们都喊他吴于其伯伯。

吴师傅听了,激动地说,哈哈,这是我爷爷呀!

聊着聊着,我和吴师傅居然还是同年生,他比我就早了一个月,彼此不禁有了亲近的感觉。小朋友也没闲着,和吴师傅的女儿坐在一起玩,说起各种新鲜事,时不时咯咯地笑了起来。

回到家不久,吴师傅发来微信问,听你说起你爷爷叫做水龙,你们是坂仔哪个村的,我想让爸爸确认一下。我回复了他。过了一会,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那头吴师傅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他说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原来是一家人啊。

他说,原来我们两家有天大的缘分啊。当年我爷爷经常去你爷爷家歇脚,好的像亲兄弟一样的。后来老人家去世时,你爷爷还专门送牲头礼来祭拜。我们聚会时,长辈总会念叨着这些往事。这次你们过来,我没能认出来,真是太遗憾了。爸爸一定要我打电话给你,说要邀请你们来家里聚聚!

听了我眼睛都湿润了。心里也随之激动了起来。一粒小小的金枣,不仅是儿时的陪伴,长大以后的乡愁维系,竟然还有几代人的情分在里面呢。

我迫不及待地奔去叔叔家。碰巧一家人都在。叔叔听了以后,马上证实有这回事。早年间,吴于其伯伯经常来家里住。要是碰到农忙没人在家,他就去劈柴生火洗衣做饭忙个不停。往往等我们饥肠辘辘地回来,一顿热腾腾的饭已经摆在了面前。他家的咸金枣特别受欢迎。往往大家听到他来了,都来家里坐坐,不到一会就给分光了。过了几天,吴于其伯伯会挑一些置换的食盐等生活用品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回来,大家早就习惯了。

后来我们两家人也会互相走动,串串门的。听说他们村的学校遭水灾倒了,还是吴于其伯伯和他的一位朋友用省吃俭用的款重建的,真是很了不起啊!叔叔说着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听了叔叔的话,我好像喝了咸金枣汤一样五味杂陈。没想到在一个遥远且陌生的地方,却能遇见到很亲的人。没想到一次平常的出行,却意外地撞见了几代人的故事。刹那间,我竟有点恍惚了。

正如出生和成长于我家乡的林语堂先生所说的:“我的家乡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这个地方的人自然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有客人来了,乡亲们都会客气地打着招呼,热情地邀请来家吃饭。没地方住了,就找个空床或者在木板上铺个被子,凑合着住上一段时间。谁家遇上困难了,乡亲们都会上门去,尽管不善于言辞,静静地坐在一起,心意已经相通。

回到陌生的城市,月光把建筑照得发亮,像撒了一把碎银。躺在床上,依然听见远处传来捣枣声,“咚、咚、咚”,像心跳一样。床边的咸金枣茶香袅袅升起。一口入肚,咸咸甜甜的——咸是生活的艰辛,甘是人情的醇厚,甜是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