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和表姐夫两夫妻住在双田村，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夫妻俩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做各种农活都是好把式。表姐夫黝黑的皮肤和表姐布满双颊的晒斑，都是长年累月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印记。一天的劳作之后，夫妻俩喜欢坐在庭院的摇摇椅上，就着月色喝点小酒。他们都是朴实的农民，并不深切地懂得什么是浪漫。但月下小酌和夜间对饮的轻松与快乐，是他们对自己劳作一天的犒赏。

在双田村，上了年岁的老人大多会酿酒。酿酒程序并无特别，但酿出来的米酒就是分外清香。大家都说是因为双田村地处偏远，泉水清冽，这才得到老天独厚的眷顾。老人常说，酿酒的人得先摸清粮食的脾气。酿酒的糯米要选本地的“红芒糯”，谷壳要带点胭脂色。泡米的时辰更得讲究：春日温软，泡三个时辰刚好；冬日水冷，得延到五更天。这样煮出来的糯米饭才香甜软糯、浓郁芳香。最见功夫的是拌曲，老一辈人拌曲时总戴着一顶蓝布帽，怕掉落的发丝坏了酒醅。酒曲要分三次撒，第一次撒完像给糯米饭铺上一层薄薄的雪，等手插进米里能感到微微的痒，才能撒第二回。酿酒在双田村是一门手艺，会酿酒的老人在村里特别受尊重。

表姐夫妻俩都爱喝点小酒，所以表姐跟村里的老人学着酿酒。她心灵手巧，几个来回后，酿出来的酒就像深山里的清泉一般清澈，且带有浓浓的醇香。“喝了你酿的酒，真叫人全身舒坦。”表姐夫微笑着对表姐说，这时他左手上香烟的火星子明灭得更快了。

那是春天的一个月夜，夫妻俩又在庭院里闲坐。远处，山廓若隐若现；近处，小溪潺潺流淌。夫妻两人吹着杨柳风就着小酒闲聊，晚风过处，尽是柚花的清香。

每到柚花盛放的时节，农人倍忙。柚花开得过多，其实并不利于挂果，这时就得人工进行疏花。所谓疏花，就是把一部分柚花摘掉，让柚树把营养集中供给留下来的柚花，提高挂果率。每到这个时节，摘下来的柚花铺了一地，虽可以化作护树的春泥，但终究还是可惜。古人酿有菊花酒，柚花是不是也可以酿酒呢？表姐夫有些脑洞大开：若是把柚花加到自家酿造的米酒里，这酒便带有柚花的淡香，那喝起岂不快哉？这样，柚花就不仅仅开在春天，而是在酒香里四季开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表姐夫带着表姐学着古人的样子，采来两篮子新鲜的柚花。多年劳作，夫妻俩深知晨间是柚花开得最好、香味最浓的时候，于是他们趁着露水未开便上了山。表姐夫说，带着露水的柚花才够鲜灵，用来酿柚花酒再合适不过。夫妻俩摘下柚花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不敢压实，生怕柚花被压坏了。

柚花采回来后，表姐轻轻地摘下洁白的花瓣，去除花萼。再用山间清泉把花瓣清洗干净，放在阴凉处晾干。表姐的动作轻柔至极，表姐夫就笑话她：只有在清洗柚花时，最像个女人。可不是吗？农活繁重，挥锄培土每每挥汗如雨，怎么可能温柔？

柚花彻底阴干后，就可以装瓶了。把柚花放进干净、透明的玻璃瓶，大约占瓶子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再将自家酿造的米酒缓缓倒入瓶中，直至没过柚花。酒瓶是不宜装太满的，因为还要加入适量的冰糖，并且柚花酒在发酵的过程中会产生气体，若是装得太满，有可能引发容器爆裂。这些道理表姐夫懂，表姐也懂。

夫妻俩把密封好的柚花酒藏在床底下，床底阴凉，对于柚花酒的发酵是最适宜的。酿柚花酒的前两周，每天临睡前，表姐都会把酒瓶从床底下搬出来，轻轻晃动几下。这样柚花与米酒就能充分混合，可以加速香气的提取。半个月后，便可以隔几天才晃动一次。虽是初次酿柚花酒，但夫妻俩互为技术指导，似乎都成了深谙酿酒秘诀的“大师”。

随着日子的推移，混着柚花的酒香越来越浓。表姐夫经常说，虽然还没能喝上柚花酒，但夜夜枕着花香、酒香入眠，真是人生一大美事。夫妻俩躺在床上，也躺在酒香里，望着挂在天边的上弦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直至表姐夫鼾声渐起。

三个月后，浓郁的柚花香气从酒瓶里漫出，酒液已透出淡淡的黄。这时，表姐用细纱布将酒液过滤到另一个干净的坛子中，滤除柚花残渣，密封后还得在床底下陈酿一两个月。表姐夫有些着急，从春天到秋天，柚子都成熟了，柚花酒还未酿成。“想要喝到更醇厚、香气更浓的柚花酒，等一等是值得的，不要猴急。”表姐话音未落，表姐夫已配合着打了套猴拳。动作滑稽，表情夸张，夫妻俩都笑岔了气。

那是秋日的一个周末，住在县城的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女回到了双田村，表姐夫也终于盼来了柚花酒启封的日子。一家子围坐在庭院里，吃着家常的饭菜，品着醇香的柚花酒。那一夜，年过半百的表姐夫妻分外开心。他俩都喝了点酒，脸上透着红晕。月亮照着山川，就连过路的晚风似乎也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醉意。

2

柚花开了又落，柚花酒酿了又酿。前年春天，表姐夫在后山柚园干活时突然有些疲惫，便提前回家休息。谁知，第二天清晨表姐夫再没能从梦中醒来。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表姐望着那一坛坛柚花酒，再没了想喝的心情。人前的表姐，微笑依旧，但床底下的柚花酒不知陪她度过多少不眠的夜。儿子想接她去城里，她却说城里的月光太瘦，照不亮后山的柚花。她的心儿子懂，儿子也只能抽空多回家陪陪她。

这几年，生意不好经营，表姐儿子在城里开的酒馆也倒闭了。回老家时，他经常看见母亲对着柚花酒发呆。他安慰不了母亲，只能静静地陪在她的身旁。

一个偶然的机会，表姐的儿子把表姐酿柚花酒的视频发到网上。意料之外，竟有很多人点赞，还有不少人询问如何购买。表姐的儿子在系统地学习了电商运营和物流的操作流程后，把柚花酒装在精美的白瓷瓶里，还贴上写意的柚花图案，挂到网上售卖。竟有不少人下单，回头客也越来越多，订单日益增多。他想趁机扩大规模，对于失业的自己这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表姐反对儿子购买先进的生产线，她说自家的柚花酒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它那份用古法酿造的醇香。好的柚花酒从来不在生产线上，而在酿酒人掌心的温度里。但手工酿造成本高、产能低，无法形成规模化生产，表姐与儿子谁也没能说服谁。

经过漫长的不见硝烟的“博弈”，表姐最终说服了儿子。柚花酒坚持手工酿造，但规模可以扩大些。于是，柚花盛开时，不仅母子俩上山采花，还雇了几个乡邻来帮忙，甚至还从乡邻处买到了一些柚花。酿造柚花酒时，虽然表姐夫不能再参与，但表姐并不孤独，她的儿子陪在身旁。周末时，儿媳和小孙女也会回到双田村。小孙女叽叽喳喳，一会儿哼唱自编的柚花小调，一会儿又跑前跑后地帮忙传递物什。表姐的儿子还注册了“双田柚花酿”的商标，虽然目前订单量还远远未达到预期，但一家子都相信只要品质保证，“双田柚花酿”一定会得到更多顾客的认可。

有不少外出务工的青年也陆续回到双田村，他们观望着，跃跃欲试着，终于也加入了酿造柚花酒的行列。酿造失败是难免的，他们登门求助时，表姐从房间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卷了角的笔记本，只见上面涂涂画画、删删改改，那是表姐夫生前记录下来的酿柚花酒的“秘诀”。表姐把它们无偿地分享给年轻人，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柚花酿总监”。表姐的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带着山野气息的柚花酿，把昔日宁静的双田村变得热闹起来：摘花、清洗、封坛、过滤、装瓶、销售。大伙儿忙在其中，也乐在其中。偏远的乡村，在大家的守望里酿出了新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