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友人回乡，问茶否。我利落收拾了茶具，欣然赴约。相约在她四层楼高的旧房间，费心软装一番后，格局未变，精神面貌已大不同。在房间中央的圆矮桌旁，我俩相对席地盘坐。铺一方正干泡席，恰与此圆相切。

茶具依次掏出，从小到大，客杯、主人杯、公道杯，套娃似的把戏。最后拎出盖碗时，察觉到对面蓦地一个定睛——友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碗身。是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笔触飞扬随性，确是合衬诗人个性。她循着字，稍稍摇头念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神似没入诗境。

今夜无风，也无月。我们窝在仅支着一盏台灯的房间。些许昏暗，于两只倦鸟，倒是意外和洽。光线聚拢在圆桌半径内，泛黄墙体晕出你我纤细的轮廓，暧昧不明。此刻，疲倦亦作慵懒。腚下翻着肚白，发着太阳味道的棉布软垫，滋生出归巢的安然。

水开，温杯烫盏。我特意挑了一泡口感柔和的茶，名作月光白。茶如其名，形似月牙，身披绒白，清香淡雅。不会太浓重以致影响睡眠，也不会太生涩以致损伤肠胃，于夜间茶话会登场再合适不过。出汤，淡淡的黄，淡淡的香，淡淡的惆怅似毫在汤中浮沉漂荡。品茗片刻，回味清甜。一杯茶过，老友寒暄也随着茶汤入喉顺畅渡入现实话题。

成年人的交谈三句话绕不开各自的工作，成年后的我们也逃不过这个定律。分享行业中的趣事和关乎自身发展的动态，对比各自的薪资待遇等。自我调侃道，总是“饮雅”而“谈俗”。言至激动处一饮而尽，姿态颇有些饮烈酒的豪迈。彼时，时间只是手机屏幕上毫无意义的数字。

茶叶已记不得第几道，直到茶汤入口如水淡，才从上一个玩笑话里抽身将它换掉。觥筹交错间，床柜桌椅们弥散着木质陈味儿的老房间，配合上周五晚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总是令人想要倾吐一些特别的东西，一些只有老友间才懂得的密语。

我们拥有着不错的外貌、学历和看似轻松体面的工作，一切足以令人艳羡，却也真切地陷落在现实发展与个人预期的巨大落差中。心理的失衡不是物质可以轻易弥补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互相慰藉。热气弥散，缭绕周身。茶汤渐渐冷却，而感情却在茶香氤氲中逐渐升温。每每斟茶，对方回以相应的叩手礼，君子以礼相待的好景。我们享受着相敬如宾的分寸感，一种另类的亲密。

月光白的叶片在一遍遍沸水冲注下蜕去了绒毫，纤细的身躯放松舒展开，被动卸下“偶像包袱”，四仰八叉躺倒在碗底。狼狈无措又互相依偎的样子，好似成年后的你我——最终还是选择遵循既定的社会规则，努力去过“主流”的人生，互相搀扶，缓步往前。诚然，我们都曾拥有过灿若星辰的梦想，而非耽于现状，甘心龟缩在狭小逼仄的房间，低头盯着杯中倒映的一点光亮，聊以慰藉。

杯面摇曳着的一点光，是来自斜上方，老灯罩和新灯泡的组合，透露出主人家念旧的风范。在我的视野夹角里，莹白小圆点不偏不倚正泊于杯中央。或许这之中也是一处小小世界，水中蜉蝣正沐浴着月辉皎洁。成年后又过了许久，才懂得，我们亦是被时代浪潮裹挟来去的蜉蝣。不论个人的才能是否出众、志向是否远大，始终难以挣脱出时势的无形巨笼。

我笃信天外有天。眼前的世界绝非全部，你我只怕比想象中更为渺小。小人物们能够在大方向上把控住自己的人生、经营好自己的生活，已然费尽全力。至于其他，便只能是其他。不必苛求，亦不必执着。

我们都曾祈盼成为某个领域里出色耀眼的存在。少年时代的慷慨陈词终归化作茶桌上、老友间互相揶揄打趣的玩笑。杯盏润泽，映晕你我身披微光。谈笑间举杯，一同饮下遗憾。你我是彼此不完美人生的见证者，亦是彼此已然发生的美好可能。

翌日，睡到自然醒，漫不经心点开朋友圈，刷到一则友人凌晨时发布的照片，镜头定格在昨夜茶席的诗文盖碗上：“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恰是我最钟情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