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碑两地情
卧牛山下,红溪水边,一座座古老的宗祠,静静地矗立在这块有着近七百年的村落。就在这些宗祠群的最前方,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两进宗祠,飞檐翘角,歇山顶上有双龙戏珠,它就是漳州市平和县五寨乡的虎房林氏绥丰宗祠,磨平的青石板显示宗祠历史的久远,墙基、抱鼓石精美的石刻显示宗祠家族的富庶与用心。
早晨,八点钟的太阳透过天井,斜照进宗祠的时候,两块石碑显得异常醒目,左边一块灰白色的石碑紧靠着墙根,上面竖排阴刻着“奇昴公祀田”五个大字,右边一块将近一米高的青石碑上,竖排十七行方寸楷书,第一行写着“建立奇昴公祀田详情存案致余条款”,落款是“光绪十九年岁次癸卯六月奇昴公派下台湾培远堂置代办裔孙毓奇题石”。
台湾培远堂是何名号?为何会在这座宗祠里留下这两座石碑?端详一下碑文,上面刻着培远堂于光绪十九年在埔坪村用一百三十六银圆购买“蛤子殿墓后五丘水田”、八十五银元购买“后笼子底两块水田”、二百八十八银元购买“林白山十五丘水田”,三处三块土地出租赋税二十五石六斗,三分之二作为祭祖,三分之一作为祭墓之用,届时“每遇祭祀筵席必邀请同事及兴祭者,以昭一脉和气,永垂久远云尔。”而“培远堂”正是远在台湾的雾峰林家的名号。他们为什么要购置田地出租赋税来祭祖祭墓呢?这得从台湾雾峰林家高祖林石说起。
公元1746年,父母双亡的十八岁小伙林石,跟着赴台热潮,来到台中一带垦荒,有一天接到祖母书信,就回到埔坪伺奉祖母。七年后,祖母病故,“越七年,复至台湾,居彰化之大里杙庄。石至,设御防番,淞地而耕,家渐富。乾隆二十二年(1757),石归展墓,携两弟来,使各治其业,产亦日殖。”他来台湾的时候,台湾还处于蛮荒阶段,从大陆涌入台湾的人潮为了生存,大肆垦荒造田,出现了漳州垦族与泉州垦族、广东垦族、当地土著的纠纷,甚至械斗,向来古道热肠,喜好打抱不平的林石在垦族中展示了他高超的协调能力,逐渐成为漳州垦族的首领,他在这里站稳脚跟,开垦了广阔的土地,累积了不少田产,有了相当的基业,于是就动了思乡的念头,回乡谒祖省墓,顺便带来两个弟弟一同发展,照看他的产业。从此,远在老家的埔坪村,成了他浸入骨髓的乡愁,回乡谒祖成了林石的必修课,他嘱咐儿孙,每隔几年必定回乡一次,这成了雾峰林家的传统。
林石一生大起大落,他在大里杙庄叱咤风云,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但这也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台湾林爽文台湾起义,称帝“顺天”,后被福康安率兵镇压,作为族兄的平和县同乡,林石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被捕入狱,死于狱中。儿子林逊也在次孙甲寅出生那年去世,时年二十二岁,儿媳黄端娘携儿子林琼瑶、林甲寅逃离大里杙庄,躲到阿罩雾庄(雾峰)隐居,靠烧炭垦荒度日,天无绝人之路,天资聪颖的林甲寅,富有经商头脑,在他的经营下,家业发展到有2600顷的田地,每年有4000石稻谷的税收,林家成了雾峰首富,地方领袖。甲寅在雾峰修建宗祠,不忘祖父遗嘱,不顾旅途遥远,渡海风险,时常回埔坪祭祖,每次回家都准备丰盛的祭品,三牲五礼,置办齐全,风光无限,与亲人同祭列祖列宗,并置办酒席,宴请亲人,把酒言欢,共叙血脉亲情。
林甲寅生下林定邦和林奠国,林安邦生下林文察和林文明,林奠国生下林文钦,由于宗族械斗,林定邦被杀,林文明被俘,林文察历经三十四个月,救出弟弟林文明,手刃仇人林和尚于父亲墓前。之后向官府自首,官府赏识他的忠勇大义,让他戴罪立功,他带领家勇北上,逼退小刀会离开台湾,立下卓越战功,而后带兵回大陆,平定闽中太平天国战事,又立新功,被封福建水师提督,林文明为副将,自此,雾峰林家华丽转身,成为官宦之家,他的家勇也有三千之众。
林文察生子林朝栋,光绪十年,法军入侵台湾,林朝栋率兵与法军作战之际,其妻杨水萍亲率家将、乡勇五百人北上支援,在基隆大败法军,林朝栋被赏“二品顶戴”。而后屡立战功,被封“劲勇巴图鲁”名号,官升三品,任台湾抚垦局局长,获樟脑专卖权,已经集财富与荣耀于一身。妻子杨水萍被朝廷封为“一品夫人”。
功成名就的林朝栋于光绪十九年(1893),代表父亲林文察和堂伯林文钦回乡祭祖,他回到祖籍地,看到绥丰祠堂的大门上写着与台湾雾峰宗祠一样的对联“万代子孙流光远,四房衍派裕泽长”,感慨良多,这是两岸林家联络的符号,因为每年春节,不管祠堂里的对联怎么变化,大门口的对联始终不变,这是两岸林家共同的约定,是血脉相连的印记。
一百五十多年的分别,并没有改变闽南话的腔调,林朝栋听着熟悉的乡音,深切感受到家乡的温暖,大家畅叙国事家事,品味浓浓亲情,话题自然而然谈到祭祖事宜,海峡隔阂,风急浪高,给探亲带来诸多风险与不便,之后,林朝栋提议,由他和林文钦两家出资,请本族绥丰派乡绅林兆祥等四人负责购置田地,让本族人耕种,所收赋税作为每年祭祖祭墓使用,直到永远,并立下字据,刻上石碑,以为凭证,才有了“林文钦、林文察、林朝栋事笔批建置祭田,原备历世祖考尽当之需,准如所请存案至立牌家庙应由”。直到两岸分离,制度不同,才出现几十年的中断。
1986年的一天,远在日本的林祖密第六儿子,子慕公第二十一代裔孙林正利携夫人回乡谒祖省亲。这一天,五寨乡万人空巷,涌到林正利回乡的路上,一睹台湾宗亲的风采,埔坪宗亲派一支锣鼓队,到新塘车站迎接林正利乘坐的轿车,道路两旁林氏宗亲手持写着“西河”的彩旗,夹道欢迎,盛况空前。林氏大宗祠内,珍馐供品摆满几案,两头宰完的大猪面朝祖宗牌位,趴在两张方桌上,祭祖完毕,主客坐在大宗祠堂里亲切交谈,气氛热烈,参加会面的宗亲有子慕公十八代绥丰派裔孙林木山,还有几个健在的老人,这几个老人回忆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期间,埔坪乡亲到龙海程溪去雾峰林家在那里开办伐木场的情景,那时的台湾宗亲,听到来自埔坪的乡亲说话的腔调语气与他们并无二致,就问起埔坪林氏大宗的四点金是什么,梦林山的石阶有几级,如果能够对答得上,那是埔坪的宗亲,如果能回答虎四房绥丰祠堂门口的对联,能说出奇昴公祀田的石碑,那就亲上加亲,对上暗号的所有在程溪伐木场打工的宗亲,都吃好住好,工钱丰厚,回家时还有礼品,所受的优待让他们终生难忘。
如今,在台湾雾峰林氏宗祠内,也存放着一块奇昴公祀田的红色石碑,上面用宋体字刻着与埔坪绥丰祠堂里相同的文字,最后落款是“原碑在祠宗内”,这是两岸一家亲最有力的物证,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纽带。
就在林氏大宗和绥丰宗祠的门口有一座林家戏台,戏台两边赫然镶嵌着两排金色大字“双木为林两岸一家亲,心田构思三地中华情”,这一副对联完整地诠释了两岸宗亲海峡隔不断的世代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