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中记
退休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时间虽然可以自由支配,但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为了调节一下空虚的大脑,便寻找多年未见的同学,大家摆起龙门阵,畅谈“昨天、今天、明天”,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自在。有的报名当起老年大学的学员,学习书法、唱歌、乐器、打乒乓球,有的趁着还能走得动,畅游天下,到日本、欧洲游玩,饱览国外美景,到新疆、西藏游玩,体验不同的民族风情,到各地游览名山大川,及时行乐。大家都含饴弄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模样。
有一天,儿子买来一口金鱼缸,它可以自动投料、换水、过滤,还可以随意变换灯光,这高大上的家伙,让孙子开心得不得了。孙子连忙把那条瘦不拉几的草金捞到新鱼缸里,还提议再买条金鱼。于是我们便到金鱼店买来一条泰狮。
这条泰狮金鱼在玻璃缸里游着,尾巴一摆一摆,水便漾出些波纹来。这金鱼是极好的品种,通体金黄,只在脊背处略略透出些红来,头顶有块红色的肉瘤,眼睛鼓着,倒也不显得突兀。它游得极慢,极稳,漂亮的公主裙缓缓地摆动着,显得雍容华贵,优雅端庄,仿佛这缸中世界便是它的天下,横竖不过两尺见方,却俨然是个王国了。从体态来说,像极了传说中的杨贵妃,相比之下,那条瘦不拉几的草金,就是赵飞燕了。金鱼缓缓地游动,仿佛在丈量它的王国。我忽然觉得,我与它并无二致——它从拥挤的鱼池到了这透明的囚牢,我从喧嚣的单位到了这寂静的居所。它以为缸中便是全世界,我何尝不以为这方寸之地便是余生?
我坐在椅子上,隔着玻璃看它。退休以后,除了访友,每日如此消磨,竟也不觉烦厌。这鱼是我从市场买来的,那时节它挤在一池同类中,挨挨挤挤,连转身都困难。卖鱼的人投下一把饲料,登时水花四溅,金鱼们争先恐后地扑腾,全无半点水中仙子的模样,倒像是饿极了的囚徒。我挑了这条,因它抢食时竟显出几分克制,不似旁的鱼那般穷凶极恶。
如今它在缸中独处,每日我按时投食,它便不紧不慢地游来,张口吞下,又悠然地游开。有时我疑心它是否记得从前在鱼池中的日子,那些争抢、那些拥挤、那些为一口食物不惜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刻。横竖鱼脑只有豆大,记性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忽然希望它能记得从前,记得那些争抢的日子,记得那些同池的伙伴。但转念一想,记得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我想起当年在学校读书时,学校建了一座宿舍楼,因为僧多粥少,不够安排,学校办公楼的灯光亮了一个多月,天天讨论宿舍的分配问题,有的比资历,有的比学历,有的比职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得不可开交。后来,看到一些单位的人遇到事关自己的利益,就吵吵嚷嚷,互相攻讦。同行之间竞争更是常态,这何尝不像鱼池里投喂金鱼的状况。
今日阳光甚好,透过玻璃缸照在水里,金鱼的鳞片便闪闪发亮。它忽然快速游动起来,绕着缸转圈,尾鳍摆动得厉害。我想它或许是记起了什么,又或许只是水中氧气不足所致。这念头一起,我便自嘲起来——不过是条鱼,哪里来这许多心思。
金鱼忽然停住了,悬在水中不动。我凑近看它,它也转动眼珠看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在诉说什么。人与鱼之间,终究隔着一层玻璃,一层水,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物种之别。
人活一世,谁不是从池中挤到缸里,从争抢到独处呢?
我将鱼食撒下,金鱼优雅地吞食,不复当年的狼狈。人老了,鱼独处了,都学会了从容。只是这从容之下,谁知道藏着多少遗忘与假装呢?
缸中的水很清,清得能看见金鱼每一片鳞的翕动。这水每周一换,比当年鱼池里的水干净多了。金鱼想必是极满意的,它再不会被挤撞,再不会为食物发愁。
金鱼吃完最后一口,甩了甩尾巴,沉到缸底去了。阳光依旧很好,照得缸壁上的水渍闪闪发亮。
人与鱼,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使我想起庄子的话“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我谓鱼曰:“汝乐吾亦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