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摇篮

那是一个与小巷和田野紧密相连的山顶，说是山顶，不过是一片高出农田几米的小平地，它的形状像一个大圆盘，盛着满满当当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巷里的老人那闽南腔长吼一声“到山尾了”，便是敲响了集体大会的长钟。老一辈的小巷人在这里举行葬礼、祭祀、唱戏、杀猪宰牛、烧大鼎饭、晒稻谷和地瓜粉等等，总是离不开这片空旷的山顶，在我有记忆时这块平地就已经被浇上了水泥，在那时意味着这个公共平地的神圣地位。水泥地的周围都长着许多丰茂的草木和竹林。山顶两边的坡道分别通往农田和小巷，两条坡道在长年累月的脚印加持下已经形成了非常踏实的小路，虽说下雨天泥泞些，也总被忽略在记忆的荒野里，因为它总是扮演着“黄金大道”的角色，每到丰收的季节，乡亲们通过小路到山顶，把稻谷、果子等输送出去，这便成了小巷里几代乡村人的辉煌。

每到黄昏时分，山顶总能看到那些下田农活回来的辛勤劳动者，在绛红的夕阳余晖中，有的荷着锄头三三两两结伴朝着家的方向悠悠走去，有的席地而坐，一根香烟在嘴里吞云吐雾，预示着今天的劳动随风而去；有的蹲坐在大圆石上，光着膀子眺望着自己的田园。爸爸和这些农民子弟也是在山顶长大的，他总是在我们小的时候跟我们谈长辈们在山顶奋斗的历史，谈他的肩膀上那两块凸起的肌肉的故事，托起了一家五六口人的生计，在他黝黑的身上堆砌着阳光坦诚的气息和斑驳的裂痕，但这丝毫也不会影响他的意志。每到逢年过节，巷里总会搭戏台，众乡亲集资出钱请戏班子唱歌仔戏给神明过节。演出一般是三个晚上，在巷里还没有第一台电视机出现时，歌仔戏对大人们来说简直是一天劳作的最好馈赠。我们这些小孩儿虽然不喜歌仔戏，但是常常能在戏台下找到自己玩耍的乐趣。

欢乐谷

童年有乡村的陪伴总是幸福的。我们的旧厝就在山顶下方，早晨，鸡鸣一响，整个小巷都醒了，我推开窗户一看，米汤一样乳白色的浓雾里，先露出半个似球的石头，然后慢慢显露出它那圆润厚重的庞大身躯。山坳下是一片农田，那里是热闹的，有涓涓的泉水从高处的小树林流出来，小鸟在竹林里演奏，那些数不清的树叶在山风的吹拂下翻动绿色唇片窃窃私语，仿佛声乐伴奏，和着这片原生态的乐园曲调，它们各自编导，各自演绎，各自繁荣。小的时候，我们巷里的这些娃儿，经常争着冲上山顶的这块大圆石，略显粗糙的纹理和坑洼不平的表面，屁股与大圆石的紧密接触，不由得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家坐在大圆石上，背靠着背，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这自然的演奏，神曲亦不过如此。几个调皮的男生时不时地学着鸟叫声，尖锐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得意得忘了收回嘴角的笑纹。大哥哥们总会去农田里捕捉青蛙、小蛇、泥鳅，把青蛙捉到山顶的空地上，五指并排弯曲拱起，手掌在地上啪啪啪地响不停，让青蛙们来场赛跑，为此大家欢呼雀跃；其他的伙伴在旁边烤起地瓜，也不知道是哪片农田挖的，总以为这个是供他们吃了，我们也跟着心安理得地吃起了地瓜，常常吃得嘴边黑乎乎的地跑回家。

成年后，我便很少再回去山顶，住在小巷的人几乎都搬走了，他们住上了混凝土建成的新房，一排排整齐地建在了马路边。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回去看看破旧的老房子，孩子很敏捷地一蹦三跳就到了山顶，最吸引孩子的也是那块大圆石，他们也会在上面玩耍，像极了小时候猴儿样的我们，天真活泼。我也随着孩子站在大圆石上，抚摸着他身上棱角被打磨圆滑的表面，仿佛在告诉我更久远的烟云岁月。放眼望去，整个山顶荒芜空荡，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把一些云也带走了，天空显得更空旷，几排泥土石墙的老房子，也倒了近半，默坐在小巷的一角，仿佛古老的镇纸，压在时代的角落，留住村庄的册页。山顶下面的稻田，也全部被一片绿油油的柚海取代，下坡的小路也有些芜杂，反而是不远处的一条柏油路显得格外张扬，车来车往尽显它的荣耀。

夕阳红

如今，我们的小巷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山顶没有了荒芜的模样，更增添了时代的味道。山顶已经被改造成现代化的休闲公园，山顶搭建了个豪气的歌舞台，上山顶的坡道改成了休闲步道，步道两旁配有休憩座椅，再往两侧的后面增添了景观石、秋千、下棋桌凳等设施，少不了应景的花草树木点缀其中。早晨，村里的大叔大伯们有的会早早到公园练太极拳，有的赤脚在碎石头上悠闲散步，或三三两两，边走边谈论着家长里短和时政要闻；也有的早餐过后，约上几个好友饮茶对弈，没有打消掉一天的时光是不会罢休的。

每到晚上七点，只要公园里响起了凤凰传奇的歌曲儿，歌舞台上一群穿着鲜艳的服装妇女就跳起了舞蹈，她们个个鲜艳靓丽，看她们伸开双臂，抖动双肩，随着音乐双膝微屈，脚步一前一后不断变换着，节奏统一流畅，真是赏心悦目啊！远远望去，分辨不出她们的年龄，却能看出一个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看到这些情景，我不禁想起儿时，爸爸外出远行给妈妈买的鲜艳长裙，妈妈压在箱底十多年了都懒得翻动，裙子早已经被虫子咬得破烂不堪，不是因为它有多珍贵，而是在妈妈眼里穿着红裙绿裳，感觉自己是个异类，和那样的灰黑色的农村格格不入，在当时会引来多少异样的眼光，让一向朴素的妈妈怎么接受得了？如今妈妈也加入跳舞大军，爸爸会开玩笑地对妈妈说：“你也开始‘老不正经’啦。”“总不输你这个老掉牙的。”跟爸爸杠精了一辈子的妈妈总会不服输地回击爸爸。两人针尖对麦芒似的也过了快一辈子了。如今的广场舞竟成了老年人平常的健身方式，真是观念大不一样了啊！

山顶的改变，是乡亲们从贫穷到富裕、再到小康生活的最好见证，更是一个时代发展进步的缩影。在山顶玩耍长大、吃过柴火大锅饭

菜长大的我，如今时常会想起儿时爸爸亲手做的大锅饭菜的清香。那山顶带来的温馨和幸福，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记忆，成为一幅珍贵永恒的画面。如今他亦成为了小巷老人们娱乐和回忆的场所，承载着几代人奋斗的山顶，他们又将穿行于时光的隧道中，未来所有更多美好又温暖的样子，都会在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条小径继续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