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下有故事
那天约好才兄在他老家见面,顺便跟他母亲老人家唠唠嗑。等我们驱车赶到一个小山村,名字很有意思,叫枣树下,老才已经先行一步在那里等候了,院子里摆好了茶几和椅子。听老才说,老人家一知道今天家里要来客人,甭提多高兴了,早早就吩咐和他一起居住在村里的老三,把家里养了好多年的老番鸭给宰杀了用来煲汤,她还到菜园里摘几棵自己种的芥菜。
菜园子就在老宅对面,用竹篱笆围着一块空地,里面种的蔬菜有好多品种,空心菜、卷心菜、荞葱、芥菜……空地不大,却很精致,一垄一垄划分有序,每一垄地上扑腾的绿色生命,在露水的滋润下,更显得水灵灵的。
老人家吩咐三儿媳把家里的大家伙——用油桶制成的炉灶搬到院子里,又抱来平日里拾来的柚树枯枝,就四下张罗开来。今天焖的是芥菜饭,老人家手脚还很利索,把菜放在水盆里,从桶里舀了点水往老式抽水泵里灌,旋即呼啦呼啦摇动着抽水泵的把手,只听咕嘟咕嘟沉闷的声音传来,水哗啦哗啦地就往外冒。把手很光滑,岁月的沧桑磨平了棱角,照出了时光的影子,想必那一块水灵灵的菜园子,也应该是从不断的摇动中滋润而成。老人家热情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用围裙擦擦手,把洗菜交给三儿媳,并让三儿子切五花肉,兴许,我们慢点到的话,焖饭这活儿老人家她就全包了,看得出,这门技术活她是拿手的。
老人家今年已经96岁了,耳聪目明,容光焕发,聊起天来头头是道。1947年,她嫁到枣树下一户姓赖的人家当媳妇,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的老伴,早在几年前就在深山老林结识了游击队,秘密加入了革命队伍。而这,是在她过门后,经常夜里看老伴把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悄悄往山上送,白天的保长、乡丁扯着嗓子再三吆喝威胁,她才知道,原来老伴和山里那些人有了关系。令她惊愕的是,老伴夜里还会时常往地主家门缝里塞纸条,然后,隔天晚上在村口就会放着一担地主家碾好的稻米,而这一担稻米会被老伴在深更半夜没人看到时挑走,送往山上。起初目睹着这一切,她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提心吊胆中,她也慢慢成为了老伴的帮手,在老伴上山未归的时候,往地主老财家派单传条子就成了她的事儿。她说,那时虽然蹑手蹑脚做这事心儿怦怦直跳,但是看到平日里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地主老财竟然那么服服帖帖、恭恭敬敬,照单送粮送物,可带劲了,可解气了。说到这里,老人家拍了下大腿,高兴地笑了,笑声很爽朗,略带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珠,很是晶莹。
灶里柴禾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五花肉不停地扭动着身躯,在它的催化下释放着热量。该下葱蒜了!老人家根本就没看铁鼎里的变化,她只是根据声音来判断,多年的习惯使她养成了一种敏锐,随即,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三儿媳明显已经得到了她的真传。只见她轻轻搅动铲子,让油脂尽情流溢,再倒入酱油,只听哗啦一声,比刚才更浓郁、更饱满的香味直撞击我的味蕾,这个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趁着我望着柴火灶出神,老人家从里屋拿来了几个红本本。“革命五老荣誉证书”“革命五老医疗优惠证”“革命五老医疗补助证……”
诺,革命老接头户,如假包换。老人家很幽默,看得出来,她对这几个红本本很在意,听老才说老人家可是用花布包了几层,还装箱上锁哩!每次要使用时都得费上一番功夫,她说这些本子珍贵着,以后可以当做传家宝。
老人家说,这些年来党和政府对她很关心,每年春节都会差人来慰问,每个月里,她也都有“工资”可以领取,她颤颤巍巍地用手比画着“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说老伴没福气,那年夫妻俩刚领到省里颁发的“五老证”不久,老伴就离她而去,这一晃就快四十年了。这些年来,“工资”逐年增加,现在她的医疗也全额报销,而这些,她以前想都不敢想。老人家啧啧地称赞党的好政策,夸赞共产党有人情,没忘记老区,没把她们这些曾经在血雨腥风的岁月里为地下党、游击队办事的老区人民给忘记。
这些年,孩子们一个个都到镇区、县城买房子了,枣树下偌大的三间土屋老宅就老人家一个人住了。孩子们好几次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享受天伦之乐,她硬是不要。她说,她喜欢枣树下,喜欢这里的泥墙灰瓦,喜欢这里的瓜果飘香。她离不开老屋,离不开这块土地。那一块菜园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一年四季,老人家都在精心地侍弄着一茬又一茬的瓜果蔬菜,菜园里满是她辛苦劳作的印记:培土、浇水、施肥、除草不在话下;她还会给快成熟的瓜果标上记号;会在菜园里弄个彩旗,用来驱赶想掠夺劳动成果的鸟雀……什么季节种什么菜,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浇水,哪个喜阴,哪个喜阳,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出第一茬瓜果,她都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为了让孩子们能有时令新鲜的瓜果蔬菜可以吃,她就这样在菜园边静静地守着。有时她也常把这些瓜果蔬菜分给左邻右舍,她喜欢大家能够分享劳动带来的快乐。老人一脸喜滋滋的,那块土地是她的宝,在季节的更替中不断地演绎着神奇。
一眼瞥见,菜园里挺立着那棵枣树,耳畔响起老人家说过的话:“这些颜色是变化着的呢,比如这甜枣,先是绿色的,然后慢慢会变成黄色、红色;能观赏还能吃,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