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烙印
奔赴福州上大学,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乡。踏上省城土地的那一瞬间,一股陌生感狠狠地击中了我,那是一种更深的底蕴和繁华堆砌起来的气息,它仿佛向我宣告着——“你不属于这里”。
起初我常常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常常在饮食方面寻求一些家乡的味道。不过学校食堂只有千篇一律的麻辣烫和快餐店,连唯一一家“漳州香鸭面”都是一股被当地化了的味道,已经失去我记忆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偌大一个榕城,我竟然找不到一个替代品来安抚自己受到冲击的乡心。每当坐在食堂里,看着眼前那不合口味的饭菜,我的思绪就一阵恍惚,飘回了几百公里外那个浸透了柚花香气的小县城……那是一个土特产极其丰富的地方,也是我无忧无虑肆意生长的地方,是属于我自己的象牙塔。
时间的力量终究还是发挥了作用,我心里这些不平的凹凼在几个月时光的冲刷下渐渐地磨平了。我开始喜欢上了每周和朋友流连于商场的感觉,也感受到在大城市出行交友等诸多便利,对家乡的思念也随着和父母通话频率的降低而渐渐淡化了,乃至到后来心里对自己出生的小镇的落后也产生了一些疙瘩。在家乡,连锁的炸鸡品牌店是家长难得带孩子去一次的奖励;而在省城,这是赶高铁飞机的人别无选择的应急食品……很多的差距都是在这种细节里被我一点点地感知到,继而心头涌上一股怅惘——不知是为这落差而感叹,还是自己尚不能接受曾经在我心里哪都好的小镇已经不再拥有那样的地位了。
再次回想起故乡是在冬月的一个雨夜。原本冬日降雨是不常见的,但去年格外反常的天气却把雨全倾倒在了这个月里。
那天晚上我站在校医院门口等同学,门口正对的是福州城名气颇大的“学生街”,但由于那一场大雨,街上行人也显得稀稀落落的,失去了往日人声鼎沸的景象。我裹紧羽绒服,刺骨的冷气还是不断地往里钻。正当我在门口来回踱步想增加一点热量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卖粿条的小摊,锅里粿条的热气正在缓缓升腾,最后融进了黑夜和漫天大雨里。
我闻到了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家乡的街边经常有这种小店,晚自习下课后,在回家路上一路都弥漫着这样的清香。我不知不觉向那个小摊走去,摊主开口的一瞬,那浓浓的乡音猛地把我拉回了那无数个浸泡在粿香里的夜晚,我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时空里那个在空荡街道里蹬着单车的自己。即使不饿,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份,隔着一次性打包盒,温热的触感击中了我,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彷徨的自己,又想到了如今自己甚至已经不再坚定地站在家乡那一边,但是在触碰到它气息的那一瞬,还是产生了和无数异乡人一样落泪的冲动。
故乡之于我,仿若蝶茧。在灰暗的幼虫时期,它包容着我,接纳着我,也保护着我。那时,我天真地相信这是我的全世界。待到破茧的那一刻,已经拥有了柔弱翅膀的我,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广阔,便拼命挥动翅膀想去探寻。那老去的茧壳在猛然扩大的新世界的对比下越发显得黯淡,曾经的保护罩渐渐地成为了眼中的束缚,但就在我欣喜地以为已经告别了过去之时,却惊觉原来那茧留下的痕迹原来从未消散,而是已经融入了双翼的花纹中,烙上了,就再也不会抹去。
逃离故乡似乎是我们这一代小镇人命定的主题。所有的声音都在告诉你,要去更广阔的地方追寻自己的成功。于是我们用自己的前半生拼命地和小镇撇清关系,再用后半生去适应那陌生的高地,努力地和自己身上的小镇印记和解。到最后,却发现在撕掉不够繁华的小镇和不够闪耀的青少年时期那样的标签时,粘连的皮肉也难以避免刺痛,原来那经历早已渗入骨髓和血液,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也许我们将与它渐行渐远,但这烙印会与我们相伴此生,毋庸置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