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 球
我曾经有一只小狗。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非常渴望养一只狗,什么品种什么花色的都好,放了学吃完饭,我可以带它去散步,遇到同学,我们一起逗它,摸它圆滚滚的脑袋,教它握手、转圈、“恭喜发财”。我央求妈妈养一条小狗吧,我那么喜欢小狗。
那时我并不知道如何养好一只小狗,不知道狗狗要打疫苗、会生病、要花很多心思去教育和陪伴。我只是单纯喜欢小狗,单纯想养一条小狗。妈妈说不养不养,养猫猫狗狗很麻烦,会生出许多打扫的活。几次之后,我放弃了。
某天放学回家,弟弟听到开门声,从浴室跑过来:“我们有小狗了!”
“什么?”
浴室传来水流声和奶狗的吠叫。我跑过去,看到妈妈蹲着,一手拿淋浴喷头,一手按着一只湿漉漉、黑乎乎的小土狗。我也蹲下去,伸出手想摸。
“你同意我们养啦!”
“让你舅舅抓的,才出生三个月。你去店里买链子。”
套上红色项圈,小狗在房间里追着人乱跑,我们上楼,它蹦跶着小短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跟。它还太小了,我趁它不注意,从身后抱住它的两条前腿,将它抱上楼。大部分时间,我不敢碰它,人的手一靠近,它就仰起鼻子嗅,它一抬嘴,我的脑中便出现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我喜欢小狗,可我又害怕小狗,幼时被疯狗追赶的阴影挥之不去。
奶狗的毛蓬蓬的,浑身圆滚滚,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球球。
球球在我们家的时间很短,我记得它夜里会叫,吵到了左邻右舍,我问妈妈为什么它总在夜里叫,妈妈说它想自己的妈妈了。我便觉得它非常可怜,愧疚因为一己私欲,使它这么小就离开了家。周末早上我到菜市场买猪肝,我隐约记得更早以前,奶奶家养的大狼狗每天都要吃猪肝。我还记得有次晚饭刚过,家里只有我和球球在,那是炎热的夏天,饭后犯困的我想在椅子上躺一会,又怕球球跳上椅子咬我,于是我躺到冰凉的石桌子上,很快睡着了,球球在地上扯玩具,闹腾得很开心。那天开的是暖黄色的灯,不很明亮,我醒来时觉得天地昏昏,万家灯火都在很遥远的地方,所有生命都隔了夜色落在彼岸。我惊坐起来,桌下随之响起一阵铃铛声,我低头一看,球球就在我正下方,枕着自己的手也睡着了,此时被我吓醒,晃着脑袋站起来,警惕地盯着门外。
球球是黑色的,但在那一刻球球变成了一盏橘黄色的灯,每每回望,它都照亮着生命一隅。许多年后我从养狗的同事那里、从她养的那只边牧“奥利奥”身上,学到了许许多多关于养狗的知识,克服了对狗的恐惧,和奥利奥成为了好朋友。在我去同事家前的半小时,同事说“你的好朋友待会要来哦”,奥利奥一直蹲坐在玄关前等待。见面时它扑在我身上,鼻尖湿润,咧嘴笑露出尖尖的牙齿,我学会了分辩,我知道它不会伤害我。我和奥利奥玩踢球、玩拔河,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最后玩得人狗俱疲,但非常开心。不用人教,它听得懂“后退”“换个玩具啦”“你先喝点水吧”等,偶尔我和同事聊天没空陪它,它叼着玩具坐在一旁,巴巴地望着我们,眼睛黑亮亮、圆溜溜。
我想起我的球球。在我家的最后半个月,它不停地拉稀,深棕色的排泄物又臭又黏,妈妈一边收拾一边干呕,我也一边帮忙一边干呕。后来,妈妈说,把它送回去吧,小狗换肠,我们不会养,这样下去怕是会死掉。
球球还没有长到可以牵绳出门,我在房间给它用旧衣服做的窝只完成了一半,我以为把窝弄好,晚上的时候让球球到我房间和我一块睡,它不想妈妈就不会半夜叫、不会吵到邻居了。我不知道小狗要换肠,舅舅说很多狗换肠没挨过去死掉的,我怕球球死掉。球球被接了回去,连同红色项圈、银色铃铛。舅舅家远,再次见面是表弟来县城读书,我问那条黑色的小狗呢,换好肠了吗,他沉默了一会,说,死了,接回去一个月狗就死了。
同事辞职后,奥利奥被送养,我和我的好朋友再没见过。翻手机旧相册,可以找到奥利奥的照片,黑白配色,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
在打电话还靠座机的年代,球球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没有什么它来过的痕迹,除了我们对它的记忆。我时常想起在冰凉石桌上睡着的夏夜,一条小狗守在我身边,它还那么小,圆嘟嘟胖乎乎,通体黑色,脖戴红色项圈。后来我的朋友说要送我一只狗时,我已经知道小狗要教,小狗不会伤害主人,你害怕小狗的同时恐惧会传到它身上。以前从未见过的宠物店和宠物医院一家一家出现在街头巷尾,小狗换肠其实是生了病,应该及时带去看医生治疗。我可以给它买漂亮的狗窝、各式各样的玩具、适合不同年龄段不同品种狗狗的狗粮,我可以好好照顾它。球球的叫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
可我说,不养了吧,我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
原来我没有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