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母
如果说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那么对于我来说,我的第一任老师应该是祖母。
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跟祖母睡在一块儿。因为从懂事开始,母亲就得照顾接下来的一个个弟弟,这样,我和弟弟就跟着祖母一直睡到读小学,然后才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说实话,我们姐弟几个,都想跟祖母睡在一块儿,因为祖母的老眠床厚实,八条宽大粗壮的床腿,三面围起来的一尺来高的床沿很保险,不会让横七竖八的孩子们掉到床下,双层的床围里头可以搭蚊帐,外头可以挡灰尘。更妙的是夏天有冰凉的篾席,被体液浸透,历经岁月包浆过的篾席变成古铜色而又有光泽,往上一躺,全身舒坦,暑气顿消。要是冬天,睡在带着稻草香气的、绵软的草席上,那感觉,不亚于睡上席梦思,祖母会把她白天提在手里的火笼放进被窝里,把床烤热,孩子们挤在床上,听祖母讲故事。
祖母爱讲故事,她讲过老祖宗祥斋公夫妇到广东乞讨,赚回十八担白银,兴建和安楼、思永楼、府衙的传奇故事。她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末了还对我们说,每年七夕的时候,在瓜棚底下还可以听到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天真的孩子们还真的在七夕时守到瓜棚下偷听,结果被蚊虫叮得浑身起包还没听到,就回来质问祖母骗人,祖母笑着说,真是傻孩子!
祖母不识字,可是对文字、对孔夫子却是恭敬有加,写完字的纸不管有用没用,如果扔在地上,或者让女人跨过,那是对孔子公的亵渎。有字的纸必须拿到火炉里烧掉,要是在过去,那可要拿到埔坪圩的“字纸亭”虔诚地焚烧,不能有丝毫的不敬,这些行为影响了我们好几代人。
小时候,物质匮乏,家里经常腌制一些萝卜。就是从地里拔出的萝卜洗净后切成车轮状的圆圈,把萝卜表面的水晾干后,存放在瓦缸里,铺上发酵过的黄豆或黑豆或是麦粒,加上食盐腌制,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取出,略微透明的碧绿的食材,可以长时间食用,当地人管叫它“菜箍”,祖母却叫它做“璧菜”,也不知她是怎么给取的这么高雅而又形象的菜名。现代人反吃了,早年每家每户都有吃腻的家常菜,现在反而变得稀罕了,人们用它来炖猪蹄或者三层肉,肥而不腻,还有儿时的味道,可没有人说这个菜叫“璧菜”。
祖母也是保守的人,面对当时成熟的摄影技术,她和村里同龄人都很排斥,她说人一旦摄了影,魂魄会被摄走,那是非常可怕的,很多老人会请画师到家里来画像,可是画师的水平有不高,画出的像跟本人相差太大,祖母看了很不满意,内心很纠结。看到从外地来的叫“东楼”的摄影师,也就是现在小溪“雅奇摄影店”老板的父亲,他扛着三脚架,背着笨重的古董摄影器材到家里来送我和姐姐的合影时,又羡慕又害怕,好在摄影师看透老人的心思,消除老人心里的疑团,最后祖父祖母还是各拍一张,才留下了两位老人的形象。
小时候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走亲戚。
那是七八岁的时候,祖母老是念叨,已经好几年没去溪打大姑家了,找个时间去走走。
那是农历五月的一个早晨,祖母早早起床,坐在靠窗的镜子前面,拿起梳子梳着油亮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套上黑色网袋,扎紧,插上一朵自己种下的月季花,然后再拿一个镜子,放到脑后,对着前面的镜子看后面梳理头发的效果,直到满意才把镜子收起来。穿上民国时期的黑色大襟袄,足蹬黑色万里鞋,整装完毕,然后叫上我,用手蘸上一点水,把我的头发弄湿,用梳子梳出八分头,左看看,右看看,直到满意为止。而后带上一包鱼干、一包红糖,用蓝色方块布包好,我们就出发了。
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只能步行。祖母拿着一把桐油纸伞,挎着包袱,带上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出村口,跨过一道防止牲畜进入田野糟蹋庄稼的石栅栏,看到挂满露珠的水稻,我拔出一节正在孕穗的稻子,掏出里头的谷壳,把稻秆放到嘴里,欢快地吹起来,悠长的声音回荡在辽阔的田野。看着祖母娇小的身影,迈着轻快的步伐,我边走边玩,跳过小汽车一样大的石头,蹚过几十米宽的巷子口溪,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完十里路,再跨过石栅栏,就来到大姑的侯门溪打村了。
在大姑家,贤惠的大姑看到我们的到来,那是喜不胜收,杀鸡做饭那是少不了的,大姑以最隆重的规格招待我们,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我的口袋里也装满了糖果和现炒的花生,姑丈给我制作了一个竹蜻蜓,让我和小表妹们玩耍。晚上,大姑家方形土楼的操场上,堆满竹竿和篾条,一二十户人家的门口都坐满了人,大人们借着明亮的月光编畚箕,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是他们村共同的手艺,白天到山上砍竹子,晚上在家里编织畚箕,等到圩日,挑到五寨圩或者漳浦象牙圩去卖,置换一些日常用品,补贴家用。所以,在公社化的集体时代,这个村的日子过得比较滋润。在大姑家里,有点乐不思蜀了,直到祖母说要回去了,才不舍地离开这有吃的有玩的地方。
祖母与世纪同龄,1900年出生,历经晚清、民国、到新中国成立,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过世。她有一双变形的脚,不像人们说的三寸金莲,有着与她身高相匹配的尺寸,据她说那是她缠过脚,但受不了裹脚的痛苦,父母也不忍心,就不再要求她裹脚了,于是幸运的奶奶躲过劫难,才有一双虽不好看但又轻快矫健的脚。当上山下乡来到我们村的东山阿婆,住在我家隔壁,看到祖母的脚,好生羡慕,因为她每次走出门口都得拄着拐杖,不然,她缠足的小脚实在走不了门口的石子路,更谈不上到井边去汲水。祖母生在云霄深山,长大后嫁到离家几十里远的我们村,从她的肤色来看,一辈子过得很富足,皮肤白皙、干净,直到过世也没看到她有一块老人斑。
祖母一生活得超脱豁达。解放前,祖父有手艺、会经商,把她当成宝,从没下地干过活,解放后,父亲有工作,又是个大孝子,日子过得很安逸,她在村里辈分高,人们见到她远远就喊某某婶、某某婆,小孩都叫她婆祖,从没人直呼其名,这可是村里没人得到的尊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