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家山
“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这是林语堂最打动我的两句诗,那颗柔软的思乡之心读来令人怦然心动。
林语堂是世界文化大师,一生足迹遍布全球。作为远行的游子,故乡渐行渐远,就像远航的帆,消失在地平线上。谁承想,地平线下的梦境世界,故乡的景象又时时闪现。门前那条河,村边那片荔枝林,屋边那片香蕉园,那座“同”字形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那口井,都成了梦境里的常客。然而,这些过去的生活场景笔墨虽有触及,却蜻蜓点水般轻盈,都不如十尖石起那般浓墨重彩。
林语堂笔下的石起山就是今人常说的十八齿。有人叫十八起,清道光版平和县志称之为石阙山。它位于坂仔镇西坑村与小溪镇豆坪村交界,远远望去,十几座山峰连绵而起,峰峦如聚犹如一排巨齿,因此得名十八齿。
十八齿既不是名动四方的名山,也不是网红打卡地。在平和这样一个日日开门见山的山区,十八齿鲜有人知晓它藏有哪些奇石异景,或流泉飞瀑,若非游子忆起写进《四十自叙》中,谁能记得。
说来也奇,随着近年语堂热不断升温,十八齿虽未涉足,却有点先入为主的味道,它牢牢占据心头。每想起林语堂,就会想起十八齿,就有一股想去看看的冲动,多少年来,它成了我内心的一股执念。
刚好春日少雨,从雨水到春分多是晴日,正是登高好时节。惊蛰前夕,无意间和几个文友提起十八齿,一个个摩拳擦掌,大家说走就走,一大清早便赶到圆通寺准备爬山。谁知,那天走得匆忙,一时没联系上向导,没人带路,面对这样一座深山野林,竟然一时无措。最终,我们在密林中没走多久,便处处“碰壁”,悻悻然,只好原路折回。
第一回合爬十八齿就受挫,心头凉了半截。不死心,当天在圆通寺约定下次行程。
惊蛰后一周,大家再次向十八齿进发。这次约了西坑村老书记赖河山当向导,沿上次那条“之”字形进山小径向上左右攀登,没多久,便来到上次“碰壁”的鸡冠岭。眼前无路可行,一行人又对着陡崖面面相觑。却见向导往崖壁左边一闪,再抓住临崖几棵杂木,一下越过了眼前的陡崖,然后招呼大家小心地一一攀过来。大家还没来得及打量是怎么过来的,向导又示范着向右上方的陡崖攀爬。这位山里汉子,身材修长,虽年纪最长,却如猿猴般灵巧,只见他手脚并用,抓住灌木或藤蔓,脚尖蹬着崖壁上参差起伏的石块,身体贴着岩壁又攀上另一面陡崖。经他带头一闯,陡峭的岩壁忽然就有一条可攀的路线,我们便可顺着他的脚印一一爬上去,等大家汇齐后再往上攀爬。我们这样一小段一小段地盘过这段人称“好汉坡”的陡坡,大家酣畅淋漓地体验一次攀岩式的爬山。
翻过好汉坡进入一片密林中,虽然山势还很陡峭,但毕竟不会那般险要,穿过这片密林很快就登顶了,大家长舒一口气。
山顶是一块平整的土台,长满杂草。向导说山顶最高处有测绘点,之前还立有旗杆,方圆十里常年都能望见红旗飘扬。他拨开杂草很快找到测绘局留下的三角点,还有固定旗杆的三角铁,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给工程队带路上山时立下的标记,那时起,他几乎每年都要带测绘局的人上山。
四周没有林木遮挡,视野开阔,沿着土台转一圈,坂仔、小溪、霞寨的大部村落尽收眼底。十八齿是横亘其间的一道分水岭,更是一座高耸的界山。左右打量,连绵起伏的山峰相距不过百米,却因几近垂直的山体而难以翻越,一帮人费尽周折不过是攀其一齿,十八齿需要一齿一齿地去攀登,才能领略其全貌。不由得又想起那位远行的游子,这样一座深山野林,那个十岁就到远方求学的孩子,他爬过这座梦里的家山吗?他熟悉这里的景物吗?或许一切都已无从考究,然而,十八齿依旧是游子梦中的常客。
十八齿回来不久,那天下乡特地在林语堂故居向西坑远眺,十八齿历历在目,它整齐地排列在一条圆弧线上。十八齿,原来这是游子童年日日悠然相见的一座家山。对于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这样一座日日相望的十八齿,就像一幅大写意山水,从小映在脑海中。或许儿时的生活已逐渐淹没在时间深处,细节已日渐斑驳、模糊,最后都如褪色的老照片般糊成一团影子。然而,没有哪个游子会忘记家乡的小河,村庄四周的田野,以及村边的山林。对十八齿这样映在脑海的大片山水他是应该不会忘记。只要十八齿一跳出来,儿时的院落、院落里的菩提树,还有教堂、教堂里那口大钟,以及停在河边的乌篷船……都会联翩浮现,孩提旧时光逐一闪现,十八齿成了最具体可感的原乡符号。十八齿是归航的灯塔,是心头那轮永远的明月。
过后又去大芹山,从大芹山远看灵通山,也是石尖石起错落有致,但它们不像十八齿这般整齐分布在一个圆弧上。十八齿,多像有豁口的月亮。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那轮思乡的明月,或许就像十八齿山一样,永远留下一个又一个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