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溪水面
阳光下,溪水碧蓝,石桥古朴,榕树一如既往地森郁着。记忆深处的景致,现在又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寻着记忆,我又坐在熟悉的面店里。老板娘阿惠已满头霜雪,但笑容依旧热情而温暖。当我唤她“阿惠”时,她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认出我——二十年前住在小学里的年轻人,毕竟也被岁月改了容颜。当我告诉她,在她的店里六年共计吃了上千碗的水面时,她笑了,说想起来了。还说,记得当时有个老师叫“卢苇苇”。我也笑了,虽然她一时想不起我的名字,但她知道我是谁。
阿惠端上来的水面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没有过多的佐料,碗中只有汤、面、时蔬和切得极细的一点芦溪酸菜。汤是阿惠家水面的灵魂,须得大火慢熬三四个钟头。熬到大骨变软,熬到大骨里的“骨味”全部跑到汤里,汤才算备妥。单单只是汤好,还是不够的。面须得手工擀,自是无法做到机器压制的那般均匀,但正因为粗细不均,吃起来竟别有一番意思。芦溪酸菜的酸远近闻名,阿惠总是细心地把酸菜叶剔除干净,再把酸菜梗横切成细细透明的薄片。水面煮好时,用汤勺舀一点切好的酸菜放在汤里,再淋上一小勺自制的香油。一碗闻着喷香、看着就得暗暗咽口水的芦溪水面就做好了。
时隔二十年,坐在相同的位置,吃着相同的面。汤的清甜、面的筋道,还有芦溪酸菜特有的奇妙的酸一下子盈满口腔。回忆的门悄然打开,我又遇见当初那个年轻的女孩。
那时她二十,正是青葱的年纪。每周日下午中巴班车会把她及和她同样年轻的伙伴们送往一个名唤“蕉路小学”的山区学校。山路何止十八弯,那条通往芦溪的公路像是没有直线的地方,一路都在拐弯。直把人晃得不知天南地北,不知天上人间。所幸当时年轻,晕乎了一路的脑袋和身体都可以在洗漱之后迅速复活。同时复活的,还有年轻的肠胃。于是便呼朋引伴地一起到“阿惠饭店”吃上一顿。
说是饭店,其实并不卖饭,肉和菜更是没有的,店里只售水面和咸水鸭。“一顿”其实就是一碗水面,有时还会加个咸水鸭,这便算是开荤了。
许是刚晕过车的肠胃与这水面更搭配,当阿惠端上冒着热气的水面,只需喝上一口热汤,一路的颠簸和疲惫便已消失一半。待吃到汤尽面空,一种类似于吃了山珍海味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便笼罩住全身。特别是在寒冷的冬日,坐车的乏就是被这一碗碗热汤面所驱赶,心底的冷就是被这一碗碗热汤面所安抚。
记得那是深冬的一个周日下午,冷雨敲窗,气温极低。那辆熟悉的中巴车又载着他们行驶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山路坑坑洼洼,泥浆四溅。中巴车像是在冰面上跳舞,左滑一下右滑一下,随时都有深陷泥坑的危险。司机小心翼翼,开得极为谨慎。就在车子趟过一个过水路面时,汽车喘着粗气还是熄火了。司机研究了好一阵,还是找不出故障在哪里。那个年代,手机是较为稀罕的物件。车上有两个乘客带有手机,但当他们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援”时,都傻眼了——车抛锚在山谷里,信号全无。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车人只能面面相觑,长吁接短叹。
等了许久,终于有辆过路的车。那个司机答应一找到修车铺就请维修师傅前来“营救”。山中雨雾浓重,天黑得快。当那辆亮着车灯的面包车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时,大家都忍不住欢呼起来。那个身着一身漆黑工作服的大叔,恍若救世的神仙。
晚上十点,终于到达。村庄已沉沉睡去,乡下的农人在寒冷的冬夜大多睡得早。但“阿惠饭店”里依然有灯光透出,待一行人出现在店里时,阿惠马上放下手中取暖用的热水袋迎上前来,说她夫妇二人正着急地等待着大家。按照惯例,大家应该在天黑时来吃面,今天不见踪影,怕是路上出了状况。原本他们是九点打烊的,但一想到这五六个年轻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喝不到一口热汤,就于心不忍,决定再等等。阿惠一边用最快的速度为大家煮面,一边不住地说:到了就好,到了就好!那样子像极了等孩子归家的老母亲。那一夜,那一群年轻人都“超常发挥”,有的吃了两碗,有的甚至吃了三碗。那个饥寒交迫雨夜,阿惠家的水面安慰和温暖了他们的身心。
到学校的那一晚须得吃上一碗水面,周五回家前懒得煮也得去吃上一碗。伙伴们有开心的事时,请大家吃一碗当宵夜;有不开心的事时,也会约着去吃上一碗,嘻嘻哈哈中小情绪自然就淡了。
在六年的漫漫岁月里,他们白天教书,晚上读书,岁月一片静好。不知不觉中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上千碗的芦溪水面,也静享了醇美的青春时光。
时间总是不经用,一晃已是二十年后。那个年轻的女孩以及她曾经年轻时的伙伴们,也早已是“不知明镜里,何处染秋霜”。
我曾经遇见过她,现在是再也找不着她了。因为,我就是那个曾经在芦溪教书的女孩。我感谢她,感谢她在山中的岁月里静静地于灯下读书。我也感谢那一千碗芦溪水面,它们温暖了我及伙伴们六年的山中时光。
那些曾经一起在芦溪“战斗”过的老友们,什么时候我们再约着一起去尝一尝阿惠家的芦溪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