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河流容易干涸，或者很容易被人遗忘。相当多人的记忆中，没有办法记得自己一生到底经历了多少河流，但在林语堂的记忆之中，有一条河流一直在生命里奔腾汹涌，那就是花山溪。

花山溪从远山逶迤而来，许多山涧里的流水不断加入其中，到了坂仔终于有点成了气候的感觉，穿越坂仔而过，经历5公里，在双溪的地方与南胜溪汇成一条小溪，流淌8公里汇入花溪，成为九龙江的支流。也就是林语堂念念不忘的“在斜溪，另一条河与这条河汇合，河水遂展宽，我们乃改乘正式家房船直到县中大城漳州。”从教堂那被称之为后花园后面一个小门出去，走了10来米就可以抵达河边。河面还算宽广，大约有50来米，两岸水草丛生。在视力所及之处，有条山涧斜插注入其中，合拢处水流拐弯冲击在河道中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沙土堆积，上面的野草因为水的滋润而茂盛葳蕤。

少年的林语堂经常站在河边，眺望那些后来影响了他文学创作和性格修养的青山，在少年林语堂的心目中，这些青山也仅仅是巍峨高耸，高地人生观是他后来的感悟。青山看久了，低眉的林语堂也许就看到西溪的水，“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从前所常见的青山和儿时常在那里捡拾石子的河边，种种意象仍然依附着我的脑中。”娇柔温情的水在林语堂的生命里日夜流淌。可以想象，孩提时代的林语堂，跟他儿时的同伴，把捡石子这样简单的游戏玩得趣味盎然。也许他们比赛谁捡的石子漂亮，看谁把石子扔得远，或者比赛谁打水漂跳跃的次数多，欢乐的笑声激荡在河边。

“我以前提过，我爱我们坂仔村里的赖柏英。小时候儿，我们一起捉鲦鱼，捉螯虾，我记得她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地走开，居然不会把蝴蝶惊走。”很简单的游戏却是充盈了孩子的创意，纯粹的恋情让太多关于柔情的描写都黯然失色，有谁，能够让单纯的恋情陪伴终生，一直成为美好的记忆?“一起捉鲦鱼，捉螯虾”，究竟有什么收获已经是其次的了，快乐的过程足以让人永远回味。也许有许多人也有过如此的童年，但太多的人学会或者本能地遗忘，才有那么多的步履维艰和沉重忧伤。

“虽有急流激湍，但浅而不深，不能行船有之，即仅浅底小舟而已。”不大的河流，也就谈不上什么汹涌的气势了。但美好不一定要气派雄壮，就在这条河流，孩提时代的林语堂多次往返，凭借咿呀的浅底小舟，林语堂从这里走出了四面环山的东湖，走向厦门鼓浪屿，走向上海，走向世界。似乎可以看到，当年林语堂或者欢蹦乱跳，或者依依不舍地从教堂里走出，顺河边的石级而下，登上了小船。在他不断远行的行程里，这条河流不曾干涸，日夜流淌。“记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着水上的微波乘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的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让人心生向往的叙述，令人毕生难忘的美景，而这，就是林语堂走过的日子。

在林语堂家厨房的后面，有一口水井。“我们家里有一眼井，每日下午，当姐姐们由屋后空地拿进来洗净的衣服分放在各箱子时，我们便出去从井中汲水，倾在一小沟而流到菜园小地中，藉以灌溉菜蔬。”在大师舒缓的叙述中，坂仔这口井就从幽深的岁月之中灵动地出现，充盈了我们的目光，只是，从这口水井打上来灌溉菜蔬的水，最后是否流进这条河流，不得而知。但或许，林语堂也曾从河流里打水，浇灌菜蔬。

浇菜之后，他们另一个主要的工作是把厨房里的水缸装满水。厨房在水井的旁边，但如果提着水到厨房，要绕一段路。因此，在水井旁边靠近厨房的墙上，就在水缸的上方，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用几块砖头做了一个小水池。他们把水打上来，倾倒在小水池，就直接流进水缸了，可以减少许多劳动量。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否为自己的发明得意了一回。

不管当年大师是如何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但水井只是静默地接受这一切。直到如今，井水依然清冽。水井无言，云淡风轻地接受所有的光荣和遐想，一如大师的闲适平和，和数十米外的河流相映成趣，印证当年大师有关水的记忆。当年大师从厦门回来，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耐不住上行航船的缓慢和思念父母的急切，弃船上岸奔跑，口中喊着“阿母，阿母!”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这条河流，承载的就是浓郁的乡情。

林语堂远行了，但这条河流不曾从他的生命中干涸隐退，依然夜夜流淌，潺潺的流水声催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催生了他思念家乡的百结柔肠，也就有了关于故乡的文字从他的笔尖舒缓或者激越地流淌。不管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这条被称之为西溪的河流也就永远存在，成为生命中永远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