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归平和
心归平和
⊙吴常青
洗秋亭
一个人走进洗秋亭，良久。
想了想，写一张明信片
几个字，邮寄给自己
“即将冬至，秋已洗净，
人老，发白，速回。”
落款也很要紧，但是啰嗦。
“写于漳州古城，某年某月某日
在新中山桥与旧中山桥之间
灌木丛太矮，风吹太冷”
随手画一个圈，表示月亮。
月桂花开
这么细小的月桂花啊
举着温软的小拳头
我想起第一次当父亲
刚刚满月的乳香
父亲的口琴
一把口琴
重音，二十四孔
父亲早已忘记
他结婚前的随身小乐器
侥幸被我存留至今
当我双手捧着，来回移动
时光触及嘴唇
吹出悠扬颤音
这是父亲节之前的一个周末，我回家
在客厅表演的第一次独奏
听众有两个：
沉默寡言的父亲、耳背严重的母亲
当我带着口琴返回城市
父亲在老家
逢人就说起，我继承他的口琴爱好
说起他二十四孔的青春与爱情
期 待
远方有一封信来
让生锈的邮筒
传出孤独被无罪释放的欢呼
见信如晤
手心的小鸟
翅膀扑闪黑溜溜的眼神
在大芹山巅
我们在山巅彻夜狂欢
虚掷星星荧光棒、月亮气球
跳到深蓝色的大玻璃上忘形摇滚
天哪，纵声歌唱的时候
为什么我会深深怀疑
这一辈子的独唱为谁为啥
今夜有多少听众
以至于我这个路人心怀戚戚
在山上，听说有人下山了
足够老了，神就要带走
生与死，看起来弯弯曲曲
其实也就是上山与下山
后巷的燕子
那是匪夷所思的瞬间
燕子像纸飞机
在青褐色的瓦檐跑道上
发出唧唧鸣叫的报警
我忘记是谁跟我
一边踏步，一边唱歌
向后巷村尽头的小河去玩打仗
笼罩村庄的黄昏波浪黯淡
当月牙儿悄然跃上大象山后背
屋檐下与夜空里风传递繁星的偷笑
我看见小猫一闪而过
墙角扑打着树枝的光影手
西湖愿景
把古漳州最美的湖泊
压在传说底下
水做的一本历史书
有无限风景荡漾
我愿是湖畔卖茶的书生
有人来，就对坐
有人再来，就加个小板凳
我们瞎扯淡，多好
草木皆知我心
店外可以兼卖清风明月
新老客户概不赊欠
赚再多的钱，都给阿娇
阿娇住在对面，井边的少女
她低头含羞的时候，月亮水汪汪
西湖早已老去，晓风吹翻扉页
只听见腊肠树金黄的声音
傍晚出去散步
傍晚出去散步
半路突然犹豫不决
因为，想起家里
小仙女兰花今晚要开了
傍晚出去散步
看见白月亮卡在树梢
我多走几步，它就被风放出来
只不过，比童年时候慢多了
傍晚出去散步
看见钟法路的汽车排成蜗牛
我走到江滨看流水落花
手里也拉着一只蜗牛
海 边
在初秋的傍晚
参加大海组织的一场诗歌分享会
很多陌生的鸥鸟大声诵读
但我更注意到沉默寡言的礁石
它打开微风装订的波浪
语调低沉，咏叹再三
倾诉着对游鱼的深深思念
站在海水中央
最后的朗读者是月亮姑娘
这尘世冷艳的孤独者
她的声音薄薄，宛如小弯刀
她读出来的每个字
清晰地刻在我忧愁的耳畔
此伏彼起的潮水，轻轻鼓掌
无人的沙滩上，我是舍不得散场的听众
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
走在越来越凉的
人群之中
倍感孤独
我是落叶
我想家
我想脱掉
四处流浪的鞋
秋天来了
出门在外的人呵
故园的菊花
为你引路
后 背
我一直在猜测
后背，转身后的形容如何
我承认自己老盯住后背
想看透你后背之后的脸
你不做声，俨然一尾大鱼隐藏在
后背，黑色的深渊
你抽烟，火在嘴唇抽泣
要说的话化成绳索
不小心露出的秘密，是灰烬
我想把你的烟头狠狠地戳进
一个过去的烟灰缸
掌心马上吱吱发出冒烟的叫
我闻到了水仙花发黄的香烟味
白色花瓣在水中颓废
不再有孤傲，不再有清雅
我想紧紧抱住你的后背
像一根火柴抱住火柴盒磷面的后背
让自己燃烧，哭起来
然而风吹
你的窗帘晃了晃
窗外巨大的后背十分黑暗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再也不敢靠近你的后背，如此
只能猜测，我充满痛苦
星期天的小提琴
大清早，我走在故乡的河流边
遇见一群歪脖子拉小提琴
夏天的柳树，又清凉又优美
自然垂落的绿色音符，慢三慢四
我寻找着过去的河卵石
那巨大的停顿号，在柳树下
细水微澜，旋律绕着它左右缠绵
我无数次把脚踝伸进水里闲钓游鱼
一无所获，却是既满足又欢喜
不远处的水草上，红蜻蜓展翅欲飞
只有风，略知独奏者心思
只有魔鬼才敢于划拉灵魂的筋骨
渐渐升起炙热的告别，噢故乡
柳条儿掩映我多少过去隐秘的欢乐
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
又大又圆，明晃晃的大眼
我想起池塘边的草棚里
又黑又亮的牛眼
我飞快跑上柚花幽香的山坡
转弯之后
月亮被我甩掉了
我听见密林里鸟鸣的心跳
我快接近山巅的时候
大月亮又悄然出现
我有点慌乱，硬着头皮冲上
整座山突然矮下去，大地一片柔光
清心帖
我再次感觉身体内的草狂乱生长
没有绿意，没有风安抚
真想把自己放逐
像一只轻盈的梅花鹿
越过黑蜮蜮的林木
隐入大块大块暮色苍茫中
一个有洁癖的人
无法随心所欲洗濯自己
你不难想象我垂头丧气的模样
只看见北溪、西溪两条大河交汇
只听见瑞竹岩的月亮浮现水面
谁能够代替你呢
低处的花啊，我蹲下身子的时候
感觉阳光轻轻地倾泄在后背
轻微的地震——是幸福吧
我只是惊讶自己
何德何能，在冬季独享这贴心的温暖
低处的花啊，“我想把我唱给你听”
你的青葱，你的鹅黄，你的羞涩与浪漫
我十分庆幸渐渐老去的仅是庸常时日
沉浸其中——你恬静的微笑
何其稀罕，我听见嫩嫩枝叶间绽放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