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木香》是漳州作家黄水成的散文集，它定义的是草木在黄水成这个独特且珍贵的生命体中的位置。

首先，草木在黄水成的生活中处处留影。安厚农场的两棵南洋楹、小区里的盆架子、长在不起眼之处的灰莉、像哨兵一样守护土楼的苦楝树、在村庄里蹲守已五百年的老茶树，以及花儿细碎叶片椭圆的多花勾儿茶，都是他回望过去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次，草木一直根植在黄水成的心房里。黄水成不仅描摹树的姿态、形状、高度、表情，还郑重地提炼树的精神属性，这是《风吹草木香》虽薄却厚的缘由。它告诉我们，草木之重要性，不止于肉眼所见到的一切，不止于科学常识所告知的一切。

更具体地说，与树密不可分、相互缠绕的是一个曾经少年、如今中年的精神成长史。每一种树都指向某一确定的精神属性，许多树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他的生命里蜿蜒成一条不断变迁的河流。阳光映照下的它们，闪着点点光斑。

为了跟风穿木屐，他举起斧头偷偷砍大桐树，砍了几下被父亲发现，被父亲怒斥。后来，学校严禁穿木屐上学，此风渐渐淡去。再往后，每次回乡看见桐树，总心生内疚。行道树是幸运的，因为有人呵护;行道树也是不幸的，因为容不得半点自由，它完全按人的意愿来生长。“它必须活成一棵树的模样，在喧嚣的尘埃中把伤口包扎，始终生机盎然地站在马路上，在陌生的城市尽到一棵树的责任，才能安全。”成长路上的五味杂陈，往往与各种树密不可分。成长路上收获的营养，常常是树这种生命体的无私赐予。

当然，还有草。草在整本书的比重不及树，然它们在黄水成的童年里，分量并不比树轻。车前草、铜钱草、马齿苋这些青草药，常常被母亲视作救命草，解了围、救了急，赶走了病痛。牡荆被砍下后，可以卖给糖厂，糖厂收购后可以酿油。卖来的钱，可以买柿子吃。买完还能剩几毛钱，这是少年乡村岁月里难忘的快意之事。

既在生活中，又在心房里，草木对黄水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遥望草木、审视草木、惦念草木，是黄水成生活中常有的身体姿态与思想习惯。他不是大声呼吁，而是细致、细密、细心的书写与捕捉，如此才让草木在记忆里摇曳、挺拔、芬芳、青葱、茂盛，让草木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被发现、被审视、被热爱。

草木对具体的生命体到底意味着什么?既是散文集《风吹草木香》的核心主题，也是一直在读者脑海中萦绕不去的问题。草木对黄水成意味着什么，亦即草木对人类全体可能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里，任何个体都是群体的一分子，没有任何个体与旁的个体完全不同。换言之，从接受草木影响的角度来看，黄水成即我，我即黄水成。因而，这份书写是切近可及、触目惊心的提醒。

“试想，多少人一生都是一个毁林人，却从不种下一棵树。每一个人都应该种下一片足以让自己挥霍一生的林子，你才有资格和森林说话。”这是令我深思的一句话，小时候，我种过一株桑树，为了养活盒子里的蚕宝宝。从此，不必苦口婆心向别人讨要，可以自给自足。仅此而已，此外未曾种过别的树。我坐的椅子、用的书桌、装满书籍的书柜、家里的木作吊顶，无不与树的一棵棵倒下有关。黄水成的句子令我心伤，令我汗颜，令我自责不已。他还说：“土地永远不会随着生活节奏提速，它有着自然的规律，被过度开垦的土地需要时间来修复，就像每一棵树的年轮，那是岁月刻在土地上的印记。”黄水成的书写就是追随时间的节奏，尊重土地的伦理。哪里有过一棵树，那棵树长得怎么样，无不与生它养它的土地有关。土地岂能轻易丢弃?话说回来，土地或草木不也与人类的生存有关?

在黄水成笔下，坚韧是他一再提及的精神品质。他深知，坚韧可以是树，也可以是人。长在平房顶的榕树虽小，却是坚韧的。它先是被砍断主根，又被乱刀分离根须之后，依然活着，尽管叶子略显发黄。与这株瘦小且永不能长高长大的榕树一样的树还有很多。不用力生长，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人何尝不是如此?简而言之，现实中，人类一直享受着树的福荫。而这，只是其中的点滴。

回看浩荡不止的历史长河，树的意义一点不弱于现在。树一直在文学作品中留下它的身影与颜色。《诗经》与《离骚》，唐诗与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与近现代散文，均有树的模样与树的象征。没有树，何来文明?何来人类璀璨的过去、繁荣的现在、美好的未来?树有以教我是确实的。当人类在自然万物面前高高在上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物种在偷偷取笑呢。取笑人类的无知、浅薄、尖酸、势利，以及无法总结的种种自以为是。最具嘲讽性的是，现实中多数人对树是熟视无睹的。如此严峻的现实，更凸显《风吹草木香》的写作意义与阅读价值。

品读十二万字的《风吹草木香》，我忍不住心生许多遐想。遥想北京散文家苇岸先生，其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与日记三卷本《泥土就在我身旁》，道尽作家对自然深切的爱意。还有隐居长白山林区多年的胡冬林，他《山林》里写的森林种种奇妙的事情，松鼠啜饮潭水时的样子、清楚可见的一层层林中空气，被他写得有趣极了。那个画面不是他有意的虚构，而是真实的再现。我还想到梭罗、普里什金等人，以及许多许多的写草木、写自然，我还来不及开卷的经典著述。

在聒噪不已的时代情境中，黄水成所做的是趋向于静的写作。不一定吃力，却一定不讨好。然而，这种写作却因静而无比美好。因为不图热闹，注定不会、不被，亦无需广而告之。对现代人来讲，它是一种精神引领。欣欣然向草木走去、向自然走去，遁入它们的内心里，汲取有缘得到的或多或少的启发，这也许正是走出当下心灵困境的一剂解药?

我不讳言对《风吹草木香》的喜爱，它如同隐者对草木对自然的真心倾诉，它是黄水成写给树的情书集。写信人只有一个，收信人却有无数。无风的时候，它们常常静默无言;有风的时候，它们和走过身边的每个人打招呼，轻轻的、柔柔的，不管它长得多么壮硕威武，皆展示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