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小镇

⊙曾裕菀 文/图

于夏日傍晚时分，沿花山溪河畔骑行，还未抵达最西边的旧石桥，就能观赏到小镇一天之中最美的风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日暮降落未落之时，遇见形色各异、流光溢彩的晚霞，美轮美奂得不似这个朴实小镇的产物，仙绫般施展、盘桓于潺潺流水之上，流水的褶皱里便点缀上了炫彩霞光，连两侧板正作派的河岸也被渲染出虚幻迷离的色彩。黄的红的粉的紫的蓝的光以精妙的搭配调和在一起，裹着灰蒙似烟的云，朦胧得恰有诗意，从稍远处望去，还有敦实的石桥与远山作配，俨然一副印象派乡村风光油画的模样;时而万里无云，红光便如火团，兀自欢脱地燃烧着，直到将周围的一切都染红，直到我仰起的脸也变得红彤彤，这才心满意足，渐渐收敛了光芒。

日暮初降时，暑气仍弥留，未有消退之意，氤氲着绿化带里草木在日光曝晒下的奇异味道。时间一到，两旁大树下一颗颗柚子“嘭”地亮起来，透亮状态下的柚子路灯要比白天更加圆润饱满，小脸儿黄澄澄的，憨憨地望着面前的小桥流水人家。这时，天际的霞光也应景地调低了红色调，拉高了紫色调，使得画面更为静谧和谐。天空与河流宛若两匹同色不同质的布料，丝绒优雅，绸绢华丽，各有千秋，铺陈舒展于各自的界域，遥望相映，共同编织着长夜的寓言。

直至夜幕全然垂落，我这个几乎唯一的观众才调转车头，悄然退场。如此美景却被我一人独享着实可惜，可镇民们始终行色匆匆，无暇顾及周遭景色变化。偶有一两个行人短暂驻足，举起手机拍下几张照片就知足地离开了。于是，这寻常的美景常被我独享。在那之后，为了外出求学、求职，不得不与小镇惜别。去年夏天，由于工作变动而回到家乡，我终于又能与落霞赴约，这真令人喜出望外。我常常独自一人赶在下班后、日落前像夸父逐日般奔驰至此，成为下班潮中逆风而行的“孤勇者”，只为体验与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美好。

在我这个懒散之人眼里，日落是比日出更为浪漫的邂逅，夏季的日落尤其如此。而需要起早贪黑甚至翻山越岭去等候的日出，这份刻意使它失去了一定的吸引力，缺少一种抬头即偶遇的曼妙感。相对而言，日落是闲散的，懒洋洋地挠在每一弯驼起的背上，慰藉着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日落同时也热烈的，一场曲将终了时抛尽一切毫无保留去燃烧的狂欢，也只有将天赐的光亮燃烧殆尽，才甘愿安然遁入黑夜。我眼中温和内敛的家乡小镇，亦如她的名字——平和，难得在日落时分才会展现出光彩夺目的另一面。

大多数时候，小镇是含蓄静默的。这里的居民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等待夏日的到来，打破它惯有的沉默。蝉鸣窸窣声之热烈，从早到晚不停歇，竟比卖早点的摊贩还要勤勉。清晨时常伴随着叽喳鸟语，尤其可爱。夏日午后走在铺满太阳光的街道上，灼热滚烫的水泥地面简直要将塑料拖鞋就地融化。一般在下午一点钟至三点钟这个时段，如无必要，没有人愿意出现在烈阳的炙烤下。更何况，六年后的今天，气温似乎更高了，俨然达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人们光是盯着天气预报上的数字就足以黯然失色。因此在夏日打破沉默的，除了虫鸣鸟叫，还有人们对于高温天气的连连叫苦声，以及无处不在的空调机运作声，外机呼呼吐热气，内机呼呼吐冷气，彼此都忙得不可开交。

记忆日渐风化，使得关于夏日的回忆渐渐断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随即散落在小镇地图里。纵使记忆已不够完整清晰，还是能拼凑出夏日小镇大致的轮廓：炫目的日光与如影随形的燥热最为强烈，成为无法忘却的夏日符号。想必所有南方小镇的夏天都是相似的，因此我们常戏谑道，闽南惟有夏天和冬天一如既往的敬业，冷热循环交替上岗，而春秋则来去匆匆、难寻影踪。众所周知，要度过这样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冷饮的存在必不可少，但恐怕家长们又不赞同，毕竟“多喝热水”保护肠胃才是健康的理念。我可不信什么“心静自然凉”，就算偶有肠胃不适，冷饮的地位也相当稳固，绝对不会失去我的偏爱。

毋庸置疑，在整个闽南地区最为知名的冷饮非“四果汤”莫属，在小镇当然也不例外。奔赴一家位于老街区“黑市街”经营了三十多年的老店“川伯四果汤”，畅饮传承了三代人的古早味道，是小镇每年夏天交给我的清凉任务。木质门面的老铺子陈旧却整洁，支几张简易方桌，铺几把塑料小凳，圆白小碗中刷刷舀入五种小料：绿豆、薏米、莲子、银耳、阿达子。没错，四果汤并非一板一眼的“四果”，常见的小料品类多达十几种，而老店自有他的传统与坚持，坚持用传统的“五味”历经时间检验。小料们经过蒸熟、腌渍后软糯糯地趴在碗底，等一旁闲坐的阿公从冰柜里搬出碎冰桶，比碗口还大的铁勺舀起来淋下去，青白黄杏在冰爽冲击下畅快游动。不过现在，我不会立马俯下身豪饮，而是严格遵循“手机先吃”的步骤，先喂饱手机后才会安心享用。巴掌大的一碗甜汤，在更早的孩童时期只要五毛钱即可得，十数年来物价飞涨，价格已然翻了数倍。但这并不妨碍我如约而至，在还未暂别小镇时，每年夏天，一期一会。

离开小镇的那年夏天，酷爱的薄荷味儿雪碧从货架上悄然消失了，寻遍整个小镇再也找不到熟悉的透蓝色塑料瓶，它仿佛在惩罚我的叛逃似的，毅然决然地不告而别。很多年后我才确定，它真的被停产了。也是在那一年，不约而同一起消失的还有平庸无趣又潦草的青春期，以紧绷的单马尾和臃肿的校服为标志，可以说是属于所有女生的校园回忆。由此，再也喝不到的饮料成了最爱，地位甚至超过了老字号甜汤，没办法，人的感情就是不讲道理的，总会给逝去的一切镀上美化滤镜。同样的，回不去的青春和夏日，也永远会是记忆中最特别最美好的风景线。

对于我的归来，小镇和我都未曾预料、毫无准备。阔别已久的夏日图景于我眼前再度徐徐展开，天空、河流、山峰、桥梁、街道、学校、商铺、人群，它们各司其位，忙忙碌碌，汇成一幅鲜活可爱的画卷。每日清晨，熟悉的上学路上便多了一个上班的我，目送着校服们熙熙攘攘地涌入那扇已经模糊了字迹的门，和那统一红色调。恍惚间，我好像已经和过去的自己匆匆打过了照面。我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和不同的晚霞——那些夏日小镇里无与伦比的绚烂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