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游
每座城市都有着它们的外壳,那由钢筋水泥所砌筑而起的,它们的外壳大抵一致,坚硬且冰冷。毫无经验的外来者,便会感受到千篇一律,但若是有机会剥去这外壳,便能见到这座城市真正的样子。可以循着烟火气,看看这城中熙熙攘攘行走的各色人,看看一座城的菜市场、巷道。
一个早春,平和阴雨连绵,浸在一片水汽朦胧之中。手脚冰凉,却免不了要去走亲访友。城中全年禁止鞭炮,便逛到城郊,看着一堆又一堆被雨水打湿的鞭炮纸屑被扫在路边。烟雨迷蒙的寒夜,烧烤摊生意爆棚,一桌接一桌铺排开来,人们脸色红润,摇着骰子,吆五喝六地嗨起来,大排档吃成了流水席的光景。也难怪,春节赶上阴雨天,到处湿漉漉的,加上入骨的寒,日日窝在家中,这样把盏言欢显得很奢侈。
年轻的朋友们也筹划着一场聚会,再不聚聚,又将开学了,散到天南海北后又是一番情景。我们准备来一场烧烤,以一次盛宴告别这短暂的欢聚。
他们一哄而来,我随他们上街,坐在电动车后座,在微雨中穿街走巷。这样的天气,出门只会带来不适,我缩着脖颈。多日雨水,把街面冲刷得很干净。我们穿行在城中。街上冷清,劳务输出大县,越来越多的人在外定居,不再归来。
很快,我们在略显冷清的县城找到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我所想象的过年的热闹景象,全在这菜市场之中。加入这浩大的人潮中需要勇气,需要过硬的技术,若是想在穿过之后还能手提几袋战利品,我想那一定是隐于市井的穿街高手。菜市场那特有的腥膻味直扑鼻孔。几番腾挪,我们挤入其中,牛羊猪肉味的膻味、生猛海鲜的腥味以及各种青菜散溢出的香味轮番袭来,蛰伏的味蕾开始躁动不安。我们像散开的鱼群,游弋在人山肉海之中。牛肉、羊肉、猪肉;鸡翅、鸡腿、鹅肝;肉圆、蛋卷、贡肉;牡蛎、鱿鱼、海虾;玉米、茄子、韭菜还有千页豆腐……我们一路搜索,在菜市场的摊子前流连忘返。
天上的雨略大了起来,可菜市场的人群依旧如潮涌一般一阵阵地挪动。把这想象成一场演唱会,那么演奏于其中的定是各色声音,斩断肉骨头之声,木棒捶鱼之声,青菜上秤之声,真如突奏一曲《高山流水》,又如庖丁解牛一般,嘁嚓之声,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人群虽然汹涌,却像有节奏的浪,并没有躁动的浪花。此时,我喜欢这喧嚣的市井,不去想什么诗和远方,只顾案前生鲜与素淡,为食欲来一次纯粹的欢聚,大快朵颐,然后让味蕾再沉寂下来,再次适应食堂一整个学期的寡淡与油腻,在清苦中努力完成学业。
节日的菜市场分外忙碌。平日来此,你或许会听到鱼摊的漳浦老板向你推销鲳鱼:“这时候的鲳鱼不买一条尝尝,你会后悔的。”然后看他用网把鲳鱼捞起,放在地上,用那大木槌,狠狠地对着鱼头来一下,鱼瞬间向上弯成圆弧,肌肉抽搐着,再被开膛破肚后装进袋中。节日里,便少去了推销环节,只听得木棒梆梆作响,一条又一条鱼在暴力的刀斧下填充了人类的胃肠。眼前鱼摊,只见鱼鳞堆满了垃圾桶。草鱼适合水煮活鱼、分鱼片烫火锅、红烧或油炸,春节买草鱼的很多,些许草鱼鳞片遗留在地上,带着些血迹,被雨丝淋着,显得凌乱。
羊肉摊生意更为火爆,这大冷天适合吃羊肉火锅,买羊肉的人排起长队。这壮硕的摊主让《水浒传》中的镇关西有了对应的形象,这样的大冷天,他却只穿件短袖,只见他挥动着右臂,对着案上羊腿手起刀落,砰砰砰,三下五除二,一只羊腿便剁好了。随着他剁肉的节奏,他那滚圆的腰身,粗壮的臂膀,还有他打了褶皱的下巴及那一脸横肉,都在不停地震颤,让人感觉眼前正发生微小的地震。不知他一天要卖几头羊,他一边不停地剁肉,一边不停地揩汗,不时响起斩断肉骨头的清脆响声。
相比大鱼大肉,我更惦念老家的那几样青菜。很快,我便在那一片青绿之中,找到这似葱却并非葱的荞葱,本地人俗称的“马尾菜”。荞葱是地道的平和本地菜,离开平和地界难觅其踪迹。其长得如细长细长的小香葱,区别在于香葱的叶茎都是笔挺的圆柱形,荞葱的叶茎是半圆弧形,且柔软如草。荞葱“冷热”皆宜。经水焯后,切摆整齐,蘸酱油吃最为爽口开胃。若和火腿或咸肉再加几片本地的芦溪咸菜爆炒,又是另一种风味,清脆中带着咸香,微辣中透着酸滑,它们在舌尖一旦相遇,一下能搅翻味蕾。除了荞葱,我向同伴推荐了叶片硕大无朋的莙达菜,以及富含粗纤维的冬葵,它们都是最应季的本地菜。把它们清煮,最适合盛宴之后去腻。这三样本地菜我离乡后难觅其踪。离乡后才深切体会,味蕾最具本土味,总会在盛宴之余甚至在梦境中搜寻熟悉的家乡味。在馋虫的催促下,梦里梦外最想见的是那一方青田、碧水环绕、青山缭雾中,本地才种植的蔬菜。
不多时,伙伴们收获满满,拎着大包小包的生鲜与瓜果从人群中钻出来。一看时间还早,大家相约再钻一趟黑市街,不为别的,就只是一个心结而已。
黑市街南面紧挨着菜市场,东边毗邻中山公园。别看它是连片的青砖灰瓦的旧骑楼,在老县城人心中,它好比省城的三坊七巷一般,沉淀了县城近现代的历史。中东街、中西街、民主街加上中山公园,不用猜,看这些骑楼就知道是一段典型的民国风情。倒是横穿其中的九一七街令人一时难以捉摸,据说是纪念1949年9月17日平和解放的日子而得名。在九一七街上中间一个店门上,还可见“阳明镇人民政府”字样,这便是城关镇的前生。
黑市街大都是衣服、鞋子、饰件和日用百货商店,称得上是小商品一条街。和县城那些品牌店相比,那些品牌断码打三折的一件衣服,在黑市街可以换三件。靠物美价廉,这里有着超高人气。当然,这里也聚集了打银饰、配钥匙这些老行当。
其实,我们不惦念黑市街的过往前世,也不关心这热腾腾的市井营生,最令我们挂怀的是这里的几间冷饮和小吃店。“川伯四果汤”就在其中,这是一间老店,本地人会神神道道地告诉你:“我带你去吃点好的。”“这里的最正宗。”这间的四果汤中,果品并不像巷子外那些店那般多,比如,碗中并不会有红黄相间的椰果。一碗汤清清亮亮,或许会引起疑惑,你会看见你的本地朋友带着极其期待的眼神看着你,他在等你的肯定。待到入口,你便感觉到其中的不同之处,这并不是简单地用冰糖或者白砂糖之类的东西熬制所能成就的甜味,其中银耳、莲子,在沙状的冰间浮动,在入口时,清凉与甘味便一同溜进口中。本地朋友自会收到那句赞赏,便以本地人的得意说着:“我就说嘛……”还有那间开在九一七与建设街交叉口的农民炒面店。这间只在傍晚开张的小炒店,一碗炒面比别处便宜3块钱,关键是那番茄酱炒面一吃就上瘾,每次和同学去都要排队半个钟头。当然,还有那间开在老街三角地带的“老蔡刀削面”,老板一口气连盘三间店面,顾客还常在街面排起长龙,就为那一口特别酸爽的刀削面。在这片黑灰色的老街区,于紧张的学业之外,我们不知在这里磨去多少散淡时光,一碗四果汤或许就是一个午后,我们在清凉的四果汤世界里暂时排空学业带来的所有苦闷。我们也隔三岔五地在“农民炒面”和“老蔡刀削面”的店里填饱饥肠。我们甚至在汤足肚饱后一起穿梭窄巷,那些只容单人穿行、七弯八绕地盘在老街区的窄巷,就像穿梭在城市的盲肠,包括黑市街背面的一座坍塌殆尽的银尪楼。不承想,中学时代无目的的漫游和刷街,竟成了我们日后最密实的回忆。此时,再次穿过黑市街街巷,我不知道是否是洄游还是告别,只知道我们在一天天远离故乡,故乡也一天天在告别我们,在斑驳的时光中渐行渐远。
走出巷道,电动车在细雨中飞奔,红色的灯笼在家家户户前高挂,在闪耀。一方安静的土地,在年节时,伴着人声,多了些许喧闹。牛头溪因连绵的雨而涨起,它饱含着热情,向下游奔涌,涌起白花花的浪,声势非凡。
——该文刊发于《福建文学》2022年新人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