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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棉衣的寻找

作者:林丽红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忻昊  日期:2023年05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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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衣橱最里层的角落找到这件棉衣时,那个瘦小而温暖的身影一下就跳出来。我把它捂在胸前,那股小火苗般的热流一下温暖了全身。

这件深红色、灯芯绒面料、灰蓝相间格子的棉衣,是由两块不同颜色布料裁剪合并缝制而成,是祖母亲手缝制的。它最早是大姑穿,大姑穿不下了就给小姑穿,小姑也穿不下时,才轮到我这个长孙女穿。轮到妹妹时她却有穿不完的新衣,这件棉衣就被祖母收藏了起来,我成了它最后的主人。

小学四年级时,立冬后的教室一天比一天冷。五花八门的服饰不断涌现出来,不过颜色并不鲜艳,几乎都是老色调。土里土气不要紧,很多同学的衣服还都打有补丁,灰布块缝在草青外衣上,青蓝外套打了几块帆布补丁,李同学上衣少了扣子,林同学破了衣角,张同学裂开裤管,令人眼花缭乱。祖母缝制的这件深红色灯芯绒面料棉衣,虽有年份,但它几乎不褪色,我穿它走进教室,感觉瞬间刮起一阵风,齐刷刷的目光朝我扎来,就像在看一场表演,整个教室成了我一个人的时装秀。

从那往后的整个冬天,我几乎每天都裹着这件棉衣,我把红色灯芯绒翻在外面穿几天,再把蓝灰相间的格子面翻过来穿几天。我不断地倒腾,总能高山流水般在班级搅动一阵浪花,我心里就跟着开出一朵花,就像每天放学祖母在门口迎我归来的盈盈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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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棉衣放在床面上展开,看这立领上的针脚多细密,上下来回一圈竟然看不见一个线头,每一针都匀称细腻,就像机器车出来一样整齐。不,它比机器更紧实、有神韵。从领口到肩线再到袖笼,竟找不到一个线头,这一针一线都被深深埋进衣纹里。更让人喜欢的是前后两腰褶,也叫公主线,往里收了一个美丽的弧度,让人觉得不紧不松,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我们老林家两代小公主的腰身。更让我叹服的是,从领口到下摆,沿衣沿一周有一条明显的边线,在这条边线上每一寸都要走上十三四针,这条边线连起来足有一丈多长,那要耗多大精神,才能使这每一针每一脚不松不紧,而且针线不飘。这手艺,都赶上专业的工艺师了。顺着这一针一线抚摩下来,我感受到一股安静的力量。我问过祖母她的手艺从何处学来的,她说针线活基本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有点出乎意料。

祖母是山格镇上大户人家女儿,住在镇上最繁华的山格圩底。她家做豆腐,祖母从小就学会做豆腐,还每天坐在自家店铺卖豆腐。

每年七月十九是山格圩祭祀“大众爷公”的传统节日,上中学前,我每年都跟祖母回山格圩小住几天。舅公特别疼祖母这个小妹,表叔表姑们也特别喜欢她。在舅公家,总能听他们说祖母年轻时长得如何好看,说她是整条街上最水灵的姑娘,是公认的豆腐公主。只要她一开张,家里的豆腐总是卖得特别欢快。当年,上门提亲的人多得要排队,家里的门槛都被媒婆踏烂了。没想到,她最后嫁给了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每次听到这故事,我都很好奇,这样好人家的女儿,又长得好看的祖母,怎么就从繁华的集市嫁到我们岩板小村庄,还嫁给祖父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孤儿呢?

从山格圩到我们岩板村还隔着一条花山溪。我常想,出嫁那天,说媒婆娘牵着祖母走下船来时,那把油纸伞下的新娘,一定把所有人都惊艳到了。我经常问祖母,为何会嫁给祖父这个穷小子,祖母总是笑而不答。在我一再追问下,她才笑着说,缘分呗,就不肯再多说了。祖母把她的感情裹得特别严实,“缘分”二字藏得下所有人的婚姻。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只能另辟蹊径。

我听母亲说过,从镇上嫁过来的祖母,和娘家时一样,每天穿戴得清清爽爽的,祖父从不让她下地干农活,她成了村里最享福的女人。母亲说,作为庄稼汉,祖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并且还是村里有名的神算手,算盘打得又快又准,还被安排在村里碾米厂当会计。后来镇上卫生院要调他去当院长,当院长就得乘船到五里开外的镇上去上班,一忙起来或遇上坏天气就回不了家,祖父舍不得离家太远,他不去。

然而,享福的祖母并没享清闲。嫁到岩坂村的这位美丽新娘子,不但会做豆腐,还会做豆芽,熬麦芽糖,做各种米粿、糕点,家里的细活她样样精通,针线活更是不在话下,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媳妇。这么好的媳妇,换成我是祖父,也肯定不让她下地干活,他们一个把外,一个主内,共同抚养5个孩子,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的。我常想,在那以粮为纲的年代,这么一大家子,竟能当一个不下地的全职太太,祖父着实有本事,祖母还是挺有眼力的。

其实祖母不止要拉扯自己养的5个孩子,她还要帮着带孙子。母亲生下我不久,便要下地干活,把我交给祖母照看。妹妹弟弟相继出生后,我就和小叔及祖母睡一屋,小叔才大我4岁,我等同于祖母的第六个孩子,她格外疼我。

小叔说,祖母常把我放在摇篮里,还要他帮着推摇篮,我在床上睡时,还要他帮着打扇、驱蚊,这样祖母可以打理别的家务。每次,我睡下了,祖母都会把这件灯芯绒面料做的棉衣盖在我身上。小叔不说,我哪会记起这件棉衣在我婴幼儿时就是我的“小棉被”?看来这件棉衣比我的年龄还大。这件棉衣给我当婴儿被时,祖父还在,灯芯绒在当时可是很贵气的面料,看来是花了血本。这件棉衣从一开始,祖母就赋予它重要使命,它并不是特定给谁穿的,而是把它当作一件传承有序的传家宝,那一针一线都寄托着一个持家女人的长远打算。

3

祖母爱喝茶,也抽烟。小时候,每次货郎来,一听到那“锵锵锵”的声音从远处巷口传来,我就赶紧提醒祖母说货郎来了,祖母就会上前挑着买一些卷烟丝,买包留香茶或色种茶,也会给我和妹妹弟弟买点贡糖或双糕润解解馋。

我偶尔会学着帮她卷烟丝,卷成小喇叭的形状,看着她划燃一根洋火柴点上后,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我常常出神地看着隔着烟雾的祖母,试图读懂她彼时的心境。毕竟,在岩坂女人抽烟还是少见的。

我不记得祖母何时学会抽烟,是在祖父在世前就有的,还是在守寡以后才开始的,我从来没问过。但对她喝茶的印象颇为深刻,从记事起,就知道只要忙完家务,祖母便会铺开茶具,烧上一壶水,开始她的喝茶时光。有时会配上油条或小酥糖作为茶点,烫壶、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特别有范。看她那么惬意的样子,我也想像她这样喝着茶配着茶点,不过祖母只给茶点吃而不让我喝茶,她说是小孩子不能喝茶,要长大后才能喝。

喝茶时的祖母特别有神采,她总是面带微笑,很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副很惬意的样子。其实从我记事起,祖母总是端着一张温柔的笑脸,神情端庄恬静,穿着干净素雅,说话慢声细气的,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从不嘴碎,常常是用微笑应答我们。母亲说过,从未听祖母抱怨过。

喝过茶的祖母经常会拿起针线,坐在天井边缝缝补补。有时是补一件旧衣服,有时是纳鞋底,有时是缝新衣。那时,我们老林家的旧衣裳都是她补的,鞋垫都是她纳的,每一件婴幼儿衣裳裙摆都是她缝制的,祖母手中的针线就是我们老林家的取暖器。我经常看祖母坐在凳子上,从笸箩里取出针线,左手把针拿到亮处,右手抽出线头,很麻利地穿过针眼,然后抽出一节长长的线,打上结,便在膝上铺开缝补的衣裳,左手拿起衣裳,右手拿针,手中的针线上下翻飞,对着衣服缝补起来。我看她左拇指和左食指紧紧捏住针脚,右手每一针都随着左手后缩的步子前进,一扎一挑之间,就像菜虫一样一弓一伸,每一针都匀称前行,我常看得入迷。片刻工夫,一件需要缝补的旧衣化蛹成蝶般翻出新模样。

如今回想,这一针一线走出来不只是一个“巧”字,我觉得那是祖母对过日子的最生动注脚。后来祖母有穿不完的新衣,父亲在刚工作时就为她买了一台缝纫机,但祖母总是穿一针一线缝制的斜襟布褂上衣,还有那宽宽的布裤,手中的针线几乎是她精细持家的缩影。

祖母离开已经12年,她就像一颗远离的星星,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有时连梦境里都看不清她的笑容。

记得祖母刚过世那几年,我还经常梦见她。梦见我躲在被窝里,静静地打量坐在油灯前的祖母,她戴个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制新衣服。我努力瞪大眼睛看,正是那件可以双面穿的棉衣。这些年,就很少梦见祖母了,我生怕把祖母从记忆里弄丢了。看到眼前这件棉衣,忽然明白,祖母的气息一定还附着在这件棉衣上。这件棉衣是我寻找祖母的时空通道。

——该文刊发于《福建文学》2022年新人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