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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根

作者:周文莉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忻昊  日期:2023年01月16日

树 根

⊙周文莉

作者简介:周文莉,女,八零后,教师,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获奖若干。

树根不是树的根,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光棍。

村里哪家有人病危了,招呼都不用打,他便会主动上门帮忙。帮忙把那快离世之人的床从楼上搬到楼下,也帮忙把那快离世之人从楼上搬到楼下,然后就熟门熟路地找来鼓和锣,就等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好把鼓和锣挂在那户人家的门檐下。他会在第一时间敲响鼓和锣,用特有的“咚咚——空”的声音把新丧的消息传遍全村。接下来的好些天,他便主要负责敲这鼓和锣。乡下有个说法,若有人过世了,这鼓和锣是一整个白天都不能停的,说这能指引逝者找到往生的路。所以天微微亮,树根便开始了他的工作。虽然节奏很单一,但他却敲得极其认真,时缓时急的。

但凡丧事,总会有个专门的人“管事”。不同的丧事不同的管事,但不同的管事都会做一件相同的事:从接手管事那一刻起,便会先从账上划拨两百块钱给树根当劳务费。有了这劳务费,这鼓和锣分外早就开始敲,分外的晚才结束。他原先也是不拿钱的,但事主觉得时间太长,不付点钱说不过去。久而久之,这便成了树根挣钱的“门路”。

收钱办事,树根好像负责敲好鼓和锣就可以了。但热心的他会在把死人送上山之后,再次主动留下来充当临时“管事”:领着事主头顶着一顶斗笠,跪在门槛后,念念有词后把斗笠抛到屋顶上;领着事主从南边的田里挖来一碗冒尖的黑土用来插香,供在遗像前;还要领着事主一家,吃一顿簸箕饭……这些繁琐的风俗,村里除了树根,好像没人愿意沾手。

等操作完这一堆程序之后,树根便会执行他的最后一项任务:把逝者的床、衣裤等遗物一趟一趟地清理干净。

季节转换的时候,村里丧事多。这是树根的“忙季”。他似乎喜欢那样忙着,觉得被需要、有价值。

直到十二年前的那个寒冬,他送走了自己的寡母。原本两个人的屋,至此彻底安静了。一天连着一天,这屋里也听不到一声响——一个人吃饭、睡觉,是不需要跟自己说话的。他的寡母走后,他似乎悟得了一点禅机:他觉得自己当个光棍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去时,自己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人会真的伤心。过好每一天,然后生死随意。人走到最后,什么也留不下,徒留“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从没念过书的树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嘴边总文绉绉地挂着这么一句话。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大伙儿都知道他无比想念他的寡母。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亡,人生只剩归途。树根当然说不出这样文词优美的句子,但忧伤却是相通的。

乡邻们从内心里是可怜树根的。

树根生活的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看管村里的土地庙。别说,土地庙虽小,但却住着被称为“福德正神”的土地公和土地婆,所以每逢初一、十五人气是相当旺的。树根会提前把土地庙打扫干净,迎接乡邻来进香。他最喜欢有人来还愿,如哪家人病重了,哪家孩子要考学了,就会到土地庙来许愿;老人病好了,孩子考上了就会来还愿。还愿的仪式很隆重,须得给土地公和土地婆做身新衣裳,再订制一条做工精美的红布匾,用金色丝线绣上“有求必应”四个大字,悬挂在土地庙原来不大的墙壁上。还愿者有的会供一条猪腿,连蹄带肉的那种,乡邻俗称“扫帚肉”,多则七八斤少则四五斤;有的还愿者也会供上一整个猪头,十几斤重。还愿当然不能只有肉,还须得有糖、水果、酒等,不算满汉全席,也算是美味佳肴。大伙儿拜完土地公和土地婆总会留下一大半给树根,树根那几天的脸上总是红喷喷的。腊月十五起,是还愿的高峰期,树根的年货通常是不用办的。

所求的事若非常难,却最终实现了。这时,还愿者还会添加数额不等的油箱钱:把钱投进一个写着“添油箱”的贴了红纸的箱子里,用来给土地公和土地婆点油灯,以示虔诚。开箱的时候当然须得有好些个人同时在场,以示没有私心。大家对树根是放心的,他办事负责、靠谱。有树根在,又在神面前,其他人大抵是坏不到那个田地的。

去年夏天,一阵台风刮过村庄,刮倒了树根的老房。镇里补贴5000元,给他盖了一间“不建木”的砖房。村里知道他又穷又老,正着手给他申请“五保户”,结果让大伙吃了一惊:他在银行竟有五万多存款!要知道连年歉收,许多村民手上连五千元钱都没有,更不要说五万了。

一时间,有人说他在清理死人遗物的时候顺走了死人的钱,有人说他顺走了土地公土地婆的油灯钱。乡邻们待树根也不似以前亲切了,还愿时再也不愿分猪头肉给他,连一颗糖也不能分给他。这个老光棍隐藏得很深啊!村民这样说。

但村里死了人,树根依然会起早贪黑地去敲锣打鼓,也依然会从管事那里得到两百块钱。逢初一、十五,他依然会把土地庙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大伙儿来进香。

毕竟,谁也没有办法长久地把这两件事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