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姨
2022年的端午节,天气闷热而阴霾,大姨在前一晚安静地走完了自己75年的人生历程,我想她出生的时候大抵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记得初中时看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坐在香港的码头小船上,是打扮时髦的民国风情旗袍美人。外婆说那是除了幸福安稳的晚年生活外,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外婆命运多舛,她经历了名医父亲早逝、长兄败家、母亲苛刻和动荡潦倒,然而外婆幸遇良人,她有过幸福的姻缘。外婆嫁给一个龙眼营的中产富商家庭,大姨出生时白白胖胖乖巧可爱。当时正处在解放前夕的动荡时局,时代的洪流总是裹挟着人的命运,金圆券发行了,还在月子里的外婆在后门一边用现金收购粮食物品,以备时荒。大姨的父亲与她意见不合,一边在前门出售外婆收购进来的物资,换回了一整屋子的现金,空前的通货膨胀下,一个富商家庭因此破产。悲愤交加中,饱受肺结核折磨的大姨父亲,再也撑不下去,撇下了襁褓中的大姨撒手而去。
在当时,可想而知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不好过,任凭外婆如何要强,也躲不过命运的安排。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日子外婆不愿多说,她带着大姨和刚归国回来的外公走到了一起。外公是漳州解放后第一批司机,耿直而硬气,因此没少得罪人,后来被调遣到闽北蒲城。这对习惯于四季如春的漳州人来说,到边远的寒冷的闽北蒲城不亚于发配。彼时,外婆怀着二姨,几十年后的外婆和大姨得知我将要到闽北读书,第一反应就是边陲和寒冷。那年,5岁的大姨就在蒲城度过终身难忘的寒冬,连基本取暖都难保证,又缺医少药,大姨发高烧患上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接着二姨出生了,次年,外公调到惠安时妈妈也出生了。过几年,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一场大饥荒横扫大江南北。一家五口嗷嗷待哺,外婆说她必得保障外公不至于被饿倒,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而作为母亲,她还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真是太艰难了,肚皮瘦一圈就再勒紧一圈,实在饿得昏昏然时,喝几口水充饥,她要把口粮省给丈夫和孩子们充饥。
想来那时的外婆也正如我而今年纪,而大姨也正是如今孩子无忧无虑或叛逆的年华。大姨一生抠抠索索,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吃穿用度极度节约。妈妈也时不时就要来一场大饥荒如何生存下去的演讲议题,我想这些都是时代留下的深重划痕。想来大姨这辈人是穷怕了,也饿怕了,所以才会极度节俭克扣自己,极力积攒一些钱财。大姨过世后留下了一笔存款和部分首饰,分给了姐妹、晚辈、朋友,想来实在令人唏嘘和泪目。
葬礼的间隙,表哥表弟们回忆起我们四个童年时种种顽劣事迹,彼此会心一笑,却又陷入沉默。大家心里都明白,随着大姨离去,这个承载了我们许多童年回忆的房子也将出售,这个小区我们也将不再踏足。妈妈说大姨曾在羽毛球厂工作,工作赚得的一点钱只够给妹妹们买菠萝的芯和纤维,自己都舍不得多吃几口。而我关于大姨最多的记忆是扇子,那是一种专门出口日韩的铁制扇柄,纸质扇面的扇子,上面有各种至今还流行日本的小碎花小心心,大姨做了几十年的工作就是将铁扇柄和纸扇面组合加工成为一把成品的扇子。来送行有大姨的几个工厂好友,也记得小时候的我常常跟着大姨到工厂上班。下班回家也是全家总动员帮忙制作,因此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加工的每道工序,用的每一个工具。我的小伙伴们都收到过不少我送的扇子。以前在日本旅行逛街时,我常常寻找这款扇子的影子,多次未果,一直到过了多年,在和歌山近铁的商场顶楼夏日祭特别展,惊喜地看到了同款扇子,颇为昂贵的价格挂在墙上,扇面还是当年大姨做过的桃红色小心心。
送往火葬场的路上,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妈妈和小姨哭得很伤心,却又欣慰,大姨晚年生活安静而祥和,一直有姐妹们的悉心照顾,外甥们的时时探望,走的时候亦是干净体面。等待骨灰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太阳雨,雨在阳光下,一串串金黄闪耀,像是一种爱和亲情的延续,闪耀着感人的光芒。葬礼完成将要返程的上车,一瞬间大家发现,忽然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明媚明朗,雨水洗过的太阳轻轻地抚摸着大家的脸。这一刻想起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有点淡淡的悲伤,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平静空明。我的大姨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平凡而渺小,都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直到生命的尽头,能在这红尘俗世上走一遭,如林语堂所说,尘世是唯一的天堂,收获的人间烟火、亲情、友情、爱情,亦是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