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从记事起,我们大家庭总是热热闹闹的,温馨而又有趣。而当时,一大家子仅靠父亲二十几块的工资,加上母亲没日没夜地在外挣工分养家糊口,就这样一大家子还能其乐融融,现在想来,实在太不容易了。细想起来,这温馨的源头应该缘于奶奶。
当时是生产队,大人们忙得很,父母实在没空照应我们,我们兄妹几个几乎都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在世时常说,我爷爷在父亲还小的时候就走了,父亲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其实,我们有个姑姑,父亲说,爷爷过世时姑姑还很小,当时奶奶怕养不活,不久后就送了人。然而,即便从小没在一起生活,父亲跟姑姑的性格却一般无二,一样沉稳大方,让人神奇于基因的纽带是如此强大。如今,姑姑也八十岁了,兄妹俩手足情深,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奶奶身材高挑,面容清秀,衣衫整洁,腰背挺直。记忆中,她总是一丝不苟地绾着发髻。奶奶裹脚,三寸金莲总是穿着一双黑布鞋,走起路来并不快,却很沉稳,讲话也是慢条斯理、不愠不火,却让人感觉有股不怒自威的风范,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奶奶不仅自律,对孩子们要求也很严,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有礼有节。食不言寝不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哥哥姐姐们在奶奶面前从不敢说一个不“字”。奶奶常常说:三岁定八十,七岁定人生。奶奶给我们的爱,细腻而又深沉,凡事经她手都有板有眼,从不慌乱。虽如此,奶奶也有宽严相济的一面,她对自己人严,对别人宽,与邻里相处得极好,她为人处事一直都是我们后辈的榜样。那时候,我还小,但也有样学样,所以几乎很少受到责罚。姐姐是一个爱种花的姑娘,在屋檐下种了好几盆太阳花,开得红红火火的非常喜庆。我觉得奶奶的头上若插朵花一定更好看,就经常偷偷去摘姐姐的太阳花,别在了奶奶的鬓边,真是好看极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粮食很紧缺。记得奶奶每天做完家务后,都会抱上一大摞稻草,坐在屋后的房檐下,把稻草里面遗留下来的谷粒,一粒一粒的搓下,收集起来喂鸡喂鸭。那时还常有乞丐上门,即便粮食再紧缺,奶奶却从未拒绝,总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口粮,分一些给他们。奶奶常说:善待他人,善待生命,珍惜粮食,都是美德,能为子孙后代积福。
那时候,总觉得奶奶有些重男轻女。比如,她对哥哥们总是照顾有加,经常会做土鸡蛋焖饭给他们吃。我看她常把一颗鸡蛋磕在碗里,然后从锅里勾出滚烫的米饭,加点盐,再淋上一点香油,伴均,那香味便随着满屋的热气溢散开来,令我至今念念不忘。鲜土鸡蛋焖饭,那可是当时最滋补的一道美食,隔三差五,奶奶就会把精心积攒下的土鸡蛋拌饭给哥哥们吃。而我们女娃,只有在每年的生日的时候,才能单独吃上两个水煮鸡蛋。长大了,现在回想来就明白了,男孩是家里的接班人,更是家庭未来的希望和顶梁柱,只有把他们的身体先养好了,才能担得起家庭重担,才能更好的保护照顾家人,奶奶总是想得比我们长远,心理也就释然了。虽然现在我偶尔也会做鸡蛋焖饭,但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随着哥哥姐姐日渐长大成人,家里日渐多了帮手,待到哥哥姐姐都能独挡一面时,家里的日子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了。谁知,在这春风拂面的岁月里,奶奶却忽然生病卧床不起。也许,她真的累了,为撑起这个家,她坚持得太久太久,早已蜡尽油干,如今孙子都长大能持家,她可以撒手不再操心,她想找个地方彻底歇上一歇了。
奶奶这一躺就是三年多。当时,父亲要上班,所有的家务重担忽然都压在了母亲身上,一日三餐,照顾孩子,还要照顾病床上的奶奶,其中各种艰辛,或许只有妈妈才知道个中滋味。而我们却从未听到母亲抱怨过一句。一日三餐,端汤送水,从不怠慢。妈妈说:“这就是亲情、是缘分,你扶我成长,我侍候你终老。”母亲的话让我们兄妹们永远记在心底。
在我十二岁那年,年近八十岁的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们。正值年底,家里悲凉的气氛,压得全家上下都喘不过气来。失去亲娘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这么悲伤。年幼的我惶恐不安,只在心里祈祷:人啊,希望永生都不要再有这样的伤痛!
寒假过后又开学了,记得在一次中午下课后回家,竟习惯性的进门就喊:“奶奶,我回来了!”却没有得到奶奶亲切的回应,这才想起,她老人家已经离开我们有些日子了,从此,一种莫名的伤感陪伴了我好多年。
母亲常说,爷爷奶奶当年感情甚笃,生活中总是相敬如宾。长辈的言行深深影响了后辈们,温馨的家庭特别容易养出好家风,被一代又一代后人传承下来。家庭的温暖让我倍感珍惜,那年,在清明节跟随父母祭拜祖父祖母时,我在奶奶坟前,偷偷许下了一个愿望:愿将来我的家庭也这样其乐融融,温馨美好。年少懵懂的我,对幸福充满了希翼。
长大后,长年在外谋生。在厦门工作那些年,总因林林总总的事脱不开身,就交代父亲说,清明节时在祖父祖母的坟前,帮我多烧一些纸钱,也算尽点孝心。而爸妈却说,不用我操心此事,家里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在意的不是形式或口头的,我只是在怀念温爱长情。爱,是一朵开在心头永不凋谢的花。任岁月无情逝去,亲情依然刻骨清晰。
时间如指尖流沙,转眼又过去了几十年。三月的春风,又吹绿了奶奶坟头的草。往事已日渐模糊,我也不计较那些形式上的存在,我对祖父祖母的思念,早已化作对生活的一种感恩,一份善良,善待生活,善待自己,包括微小的事物,在生活磨砺中真正理解祖辈传承下来的善和真。
近年,每次回到老屋前时,总是房门紧闭,院里杂草丛生。门前的那口老井已经干枯了,只有屋后的那片小竹林依然茂密,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又在讲当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