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社戏
我的童年是在闽南乡下的一个土楼里度过的。那时候农村生活没有什么文化活动,记忆深刻的是每年秋天总要进行的社戏。同一个村,有十几个村社互相轮流唱社戏,这样一圈走下来起码要持续一两个月。
每次社戏开锣前,土楼里的女人们就要做米粿、糕点和待客点心,她们忙得不亦乐乎,嘴馋的小孩子也开始眼巴巴地期待美食。女人们总会提前一两天把糯米、大米分别泡在木桶里,第二天,到土楼大门旁的石臼磨米浆,然后将米浆分别吊浆至柔软粘稠的团状。吊浆好的糯米团经过反复揉搓,再捏成条状,一条条放糖水里煮熟透再捞出,粘上面粉揉成一个个小团摊在手上,包上花生芝麻馅料,做成软糯香甜的糯米粿。大米吊出来的米浆团则先充分揉合番薯粉再蒸熟,再用靠在热水上的一个铁圆筒压制。每次压出十几条几公分长度的雪白色条状食物,比面条稍粗,在沸腾的水里焯熟捞起备用,闽南话叫“米筛目”。等到社戏开场那天,村里开始杀公猪,每家每户能分到三五斤猪肉,当天晚上的“米筛目”就会因此变得丰盛起来。
唱社戏那天,到了晚上七点多时,土楼外晒谷场上搭起的临时戏台便开始锣鼓喧天,乐器悠扬,台下看戏的人群在早就摆好的排板凳上坐下。戏台上演的不管是芗剧、潮剧还是木偶戏,其实戏文内容大同小异。如果是宫廷争斗剧,大都是坏人飞扬跋扈恶事做尽后,终于倒台受到惩治;而好人则不甘屈辱发愤图强后,终于报仇雪恨大快人心。如果是爱情剧,则脱不了公子落难,小姐相救,一波三折后终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类戏路。俗话说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就是这些老掉牙、老套路的戏曲,当年的人们也经常看得如痴如醉。
印象深刻的是,《狸猫换太子》这台戏剧经常上演,奶奶每次都在戏台前看得直抹眼泪。戏曲里“太子”一生下来就被换成“狸猫”,遭受一系列陷害,后来终于报仇雪恨的故事,常常引得观众们骂奸臣,哭忠良。还有那台讲述“陈世美”的戏剧也演了很多遍,为荣华富贵抛妻弃子的“陈世美”经常引得台下骂声一片,被抛弃受尽凄楚的“秦香莲”更是博取了无数妇女同情的眼泪。其他记忆鲜明的人物,有一见钟情受尽折磨终成眷属的“陈三五娘”;有为国家安危亲征挂帅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有铁面无私不惧强权为民众除暴安良的“包青天”等等,让人们谈古论今,津津乐道。儿时大人们评说戏曲时的义愤填膺,让我开始区分忠奸善恶。当时总觉得现实生活里每个大人看起来都像好人,坏人都在戏里面。
但我对那些戏曲的内容其实并不上心,我上心的是大锅里沸腾翻滚的“米筛目”。只见切得细碎的五花肉煎炸成金黄色,倒入煮肉时留下的汤,一大锅汤烧开的时候,加入“米筛目”,再撒上切碎的蒜苗和葱花,浇上半勺熬得浓香的猪油,就大功告成了。母亲拿着一只大勺子轻轻搅拌,狭小的屋子里顿时香气四溢。这时,当晚的社戏结束了,人们回到家中便围着大桌子坐下,就着桌上几盘花生米和咸菜炒肉丝,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等到其他社出演社戏,长辈们也会带我们过去看戏,吃“米筛目”。看社戏,往往也是亲朋好友约定俗成的聚会。在那个很少有肉吃的年代,大家欢欢喜喜地吃着满是肉香的“米筛目”,就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
到了九十年代,社戏日渐式微,渐渐改成放映电影,后来又流行放录像,再后来越来越简化。偶尔看到有搭戏台的,往往只有一群老人坐在那里看戏,完全没有当年戏台前黑压压一大片的戏迷。当年走很远夜路也要去吃的美味“米筛目”,已经成了一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