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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山溪上的读书声

作者:⊙阮海棠 文/图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庄玮  日期:2020年11月16日

“解放前,船底人没读书、不识字,真的很惨!”母亲常举着她那残了中指的右手对我说。

1949年9月上旬,国民党兵大溃退,为了躲避运载逃亡的国民党兵,花山溪上的许多船民故意把自家的船底戳破,让船漏水沉入河中。母亲说,我们山格船大多是沉在内林湾,只是因为我外婆外公舍不得把船弄破,结果我家的船就被强行拉去运载国民党兵了。

我能感觉得到,我们家运载国民党兵的那段经历,是母亲挥之不去的梦魇。那年母亲16岁,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已经能跟外公一起在船头把篙了。母亲说,那些国民党兵很残暴,因为我们不识字,听不懂他们的话,结果一直被他们大声吼骂,有时还会拳打脚踢。有一回,一个气极败坏的国民党兵竟然掀起一块船板,砸向母亲,母亲本能地举起手中的船篙去抵挡,结果船板实实地砸在母亲握篙的手指上,硬生生地把母亲右手的中指给打断了。

每当听到母亲讲这件辛酸的往事时,我都会对那残暴的国民党兵痛恨不已,同时也会在心里对那年代我们船民读不起书,没有文化的命运感到莫大的悲悯和叹惋。

过去,我们船民所以没有读书,一是谋生艰苦,交不起学费;二是浮家泛宅,流动性大;三是地位低下,被人瞧不起,常被岸上的人欺负,不敢上学。

原平和二中退休教师林高堂是解放前我们花山溪船民惟一的大学生。他曾撰文回忆:“据我所知,解放前能在漳州、小溪投亲靠戚读小学的只有欧玉振、林武石、曾友恒、陈德根等人,能读上中学的也只有欧成山、林武朝、林高彬、林高岩等几个,能读上大学的恐怕不超两个。”

为了改变我们花山溪船民的命运,解决船民读书难的问题,1947年,平和县船商同业公会(俗称船公会)发动船民集资,在位于小溪码头的担仔馆(供担工仔休息的地方)里,创办了一所属于我们船民自己的学校——平和县船民初级小学,入读学生都是我们花山溪的船民子弟。

说是小学,其实就是一间双层单房,空间狭小,构造简陋。墙面、楼板、课桌都是旧船板建造的,楼上楼下没有隔音效果。最初两年,学生数还少,一年级在楼下,二年级在楼上,还凑合。有了三年级,担仔馆里便容不下这么多学生了,于是船公会就在旁边的公会办公楼里腾出一间办公室来给学校当教室。到了第四年开始,就只能把高小的学生送到育英小学去就读。那时候,船民小学老师有两个,一个叫吴俊雄,一个叫黄景春,黄景春兼任校长。

因为条件限制,在船民小学读书的学生都没有寄宿,都是边上学,边行船。也就是船到码头卸货等货时,孩子便到学校读书;等到船装满货要出航了,孩子们便停课随船出航,等下次船回码头再入学。这种船靠岸就读书,船离岸就停学的读书方式,我们管它叫“读船头册”。

虽然这时期的船民小学条件简陋,读书方式也不齿于人,但那毕竟是我们花山溪船民黎明前的读书声,那声音中充满着我们对未来梦想和希望。

1949年9月17日,平和解放了,小溪码头上的船渐渐多了,船民小学的学生也多了,担仔馆那狭小的教室眼看就要爆棚了。1955年,我们花山溪的船公会斥资向平和县工会购买了坐落于南山溪边的职工业余学校做为船民小学的新校区。那新校区是一排坐南朝北的砖瓦房,五间教室一字排开,教室前面有一片可供学生活动的平地,临河是学校的大门,两边延伸有围墙。

搬到新校区后,学校可以容纳全部学生就读,不但高年级不用转到其他学校,连许多读船头册的孩子也可以住校了。于是孩子们开心了,家长们放心了,老师们的工作也就更有信心了。

那时候,花山溪上的读书声是快乐的,那声音中充满生机和力量。

1956年,花山溪上游建了拦河水坝。此后,下游的水位便急剧下降,从小溪到洪濑口的航道就时常搁浅。特别是秋冬枯水期,从漳州返航的木帆船没办法抵达小溪码头,只能在山格宝峰装货卸货了。这给那些还在“读船头册”的孩子们入学带来极大的困难。于是从那时起,我们船民小学的老师们便增加了工作任务,不但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还时常要送教下船,到下游平寨、宝峰一带的船上去给孩子们上课。有时随船的孩子们多了,就在宝峰的河滩上设露天教室,让孩子们坐在沙滩上听课、做作业。那时候,学校的老师增加了两个,一个叫欧木宗,一个叫何友贤。

1961年,正值自然灾荒,为了改善师生伙食,时任校长的欧木宗带领师生在学校周边的隙地上开辟菜园,种植瓜果蔬菜。木帆船运输社还拨款扩建教室,食堂和宿舍,基本解决了学校师生上课、就餐和住宿问题。那时候,学校的老师除欧木宗、何友贤外,还有郑木坤、周友成。

我的启蒙恩师——曾获“福建省优秀教师”荣誉称号的罗英兰老师告诉我,1963年,她刚到船民小学时,学校只有周友成、李忠谦和她三位老师。他们仨都是全能、超能,三人包揽学校所有学科、课时和管理。他们每门学科都能教,每个课时都要上;白天在教室给学生上课,晚上进宿舍陪学生睡觉;课堂上教学生读书,教室外带学生种菜;开学前,要提早一周,从漳州到平和,上船去招生;放假后,延缓一周,从平和到漳州,挨船去送生。她把一生的青春都贡献给了船民的教育事业,她甚至已经把自己当成船民了。如今她退休几十年,还经常会梦到船民小学那难忘的岁月。

1966年,我们船民小学被改名叫红卫小学。那些年,有很多学校停课了,师生串联斗私批修去了,惟有我们船民小学默默地坚持上课。那时候,上面没有发教材,我们船民小学自己印教材。

我是1970年入读船民小学的,那时候,我读的书是《毛主席语录》。我还记得我们经常开忆苦思甜大会,主讲人一直都是我的爷爷。

1976年,我们船民小学转为公办学校。

1980年,重视船民教育事业的平和航运公司,给船民小学的学生每月每人补贴6元的生活费,还每学期拨款数千元补助学校的经费。

1986年,船民小学要危房改造,航运公司又向学校拨了7万元,那一次,我们热心教育事业的花山溪船民们纷纷慷慨解囊,为学校捐赠了2万元。

我们勤劳善良的花山溪船民,不管是在自然灾荒的艰难岁月,还是在改革开放的小康时代,他们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与追求是一如既往始终不渝的,那花山溪上读书声永远那么的响亮,那么的自信与豪迈。

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适龄教育人口不断下降,我们船民小学的学生数也在逐年减少,终于在2004年,根据上级政府的意见,我们的船民小学被撤并了。

今天,我们的船民小学虽然不在了,但那花山溪上的读书声却在一代代船民心头回响。船民小学六十七载的办学历史,为我们花山溪船民子弟培养出了许多的时代精英和社会贤达。如今他(她)们正在神州大地尽情地绽放着我们花山溪船民勤劳与智慧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