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去年八月那天,九十二岁的外婆突然要远行了。其实早在前一天,她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看那样子,像是很痛苦,连药物也无法减缓,无论家人如何努力都无法阻挡,她离去的脚步。生命一旦要走,竟是这般决绝且匆忙……
让人稍微安心的是,坚强的外婆即使到了撒手的时刻,仍然静默无声。我们无法知道她与死神搏斗的艰难过程,或许她心愿已了,死神也不能让她带上一丝痛苦的表情,她走得很坦然。
“坚强”用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注定被涂上一层或浓或淡的悲剧色彩。如果可以,谁不愿意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风雨人生,谁不渴望有人撑起一方晴空,一路同行?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外婆的辛酸从童年就开始了。十岁未到,她便日日到地主家放牛。还好,在艰难中熬大的外婆,终于遇上她眼中的良人——我的外公。嫁给外公后,虽说依然穷苦,但有人心疼着,便觉得日子暖和了许多。可是好景不长,在小面店工作的外公,煮面汤时常要试试咸淡,有人因此说他天天偷喝面汤。在那又红又专、食不果腹的年代,粮食显得比天大,偷喝面汤不仅难听,还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若是背上这一个恶名声,哪有脸面做人,一辈子也直不起腰来。刚烈的外公一头扎进水里,他用生命来捍卫清白。
那年,外婆才三十二岁。这晴天霹雳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但眼前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大的才八岁,最小的只有两个月。目不识丁的外婆来不及悲伤,咬紧牙根硬是把这个家给撑了下来。
难以想象当时外婆是如何挺过来的,那正是上世纪物资最匮乏的年代。靠工分,一个弱女子肯定养不活眼前这四个孩子。外婆选择到厂里打工,这样可以起早贪黑多挣些钱,多换些粮食回来。只要有班可加,她总是第一个报名。有时加班到半夜,厂里偶尔会有馒头之类的点心。外婆就跟食堂商量,把她的点心累积到够四个孩子分的时候再一起领回来。为提高工作效率,得留在工厂午餐。外婆却舍不得每月七八块钱的伙食费,吃的都是自带的粗食,她总是要从自己嘴里多抠些粮食留给孩子。
尽管如此,微薄的工资还是难以支撑一家人的生计。工作之余,外婆经常到旅社替客人洗衣服,夏天时一件收费两分,冬天时一件收费五分;她还常帮挑夫们煮饭挣点辛苦费,还可以将那些大汉们吃剩的锅巴收集起来,晒干后当储备粮。后来,1960年闹饥荒的时候,这些锅巴就成了家里的救命口粮。在很多人家断炊的日子里,外婆起码还能熬锅巴饭汤给孩子们吃。在当时,这绝对算得上超级大餐。
外婆喝过的苦水难以计数,但她很少说起过去。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弱女子独撑一个大家庭,还把四个孩子都照料得好好的,直到他们各自成家立业,这足以写下一部创业史,但她就是不说自己的过去,外婆对生活总是很感恩。她常说,活在当下,挺好。
从没有高深的话语,外婆是个平凡的老人,却很佛系。之前身体还康健时,喜欢去中山公园的古榕下打桥牌。用她的话说,一帮耄耋之年的老伙计,无关输赢,能每天坐在一起玩就是福气。
在悠闲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下来,地面上呈现出点点碎影。外婆和牌友们坐在古榕下,开始每天的娱乐,外婆度过一段最美好的闲暇时光。她不但自己看得开,还常劝说她那帮老姐妹们。那天,李奶奶的心里布满密布,顷刻间竟已泪下如雨。原来,李奶奶在子女家轮流住,哪里都是家,却哪里都不是真的家。她的子女们似乎都很忙,当时她住的这一家已经到点了,早已迫不及待地想把她送走,下家又无法按时来接她,这种境遇让李奶奶既尴尬又难受。外婆只是轻轻拉着老姐姐的手儿,反复叮嘱她莫生闲气,都九十多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权当孩儿们淘气就是,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家人脸色不成?凡事笑一笑就过去了,千万不能闷出病来伤着自己。李奶奶哽咽地拉着外婆的手,连连点头。每遇上老姐妹们不顺心时,外婆总会轻声安慰她们,说一些宽慰的话。其实家长里短谁家没有,在气头上憋着难受时,外婆常说些宽心话,解一解心头的别扭就过去。外婆常和老姐妹们聊着细碎的家常,品着休闲的时光,这是外婆格外珍惜的另一种幸福。
可是,就在那个有阳光的午后,家中的电话骤然响起,一股不祥之感罩在心头。果然,外婆在公园不小心跌了一跤。老人就像瓷器最不经摔,外婆从此再没去过公园,她只能一直蜗在房间里。但她从不唉声叹气,总是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外婆的儿孙很多,大家去看她时都常弄混了。但她总是非常高兴的样子,从她眼神都能感觉到那份喜悦,就是从不说起自己哪儿不舒服,她怕家人操心自己。她总不断地夸赞孩子们又长高了,又取得好成绩了,似乎她眼中的儿孙们个顶个都挺厉害。她还反复叮嘱大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吃饱穿暖,三餐不要随便应付。再平常,日子也要过出声色来。
外婆心里永远装着家人,我们怀疑她是不是把自己忘了。仔细一想,在生死轮回面前,外婆定是看得比我们都透彻,外婆用自己的一生,悄无声息地为我们做了为人处世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