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桃夭，人老。不能不悲伤，一声惊叹，一股唳气，一阵英烈。所有的美都荡气回肠，瞬间又轰然颓败。

昨日花影婆娑，今日惨淡凋零。衰老是女人最无情而又无法落泪的自伤，像一场明知必败的战争，却依旧不能不奔赴，且是热烈地奔赴。

穆桂英就是这样的：分明还见她英姿飒爽，分明还见她红唇桃颊。棋逢对手，桃花马上，她笑吟吟地俘获了杨宗保的心，淌着一身香汗，那时的她多么年轻，马蹄下飞溅的水花从来都不配跳上她的梨花枪。那妖妖的生猛里有女子的柔情、男子的豪气，真是春光明媚，美目流转。我时常想，她的马蹄后定是跟着一群蝴蝶的，断不是因马踏花草，而是因人太美。“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火一般的灼灼，如艳锦鲜花。

可瞬间就老了。沙场风扬，鼓号震天，她孤身披甲挡敌显得分外凄凉。若大的北宋，她的孤独从她离开的那一天生长，她的老也由他离开的那一天生长。她唯有一次又一次地骑上桃花马，披荆斩棘浴血搏杀，才能忘了那份心底的痛。

沁入骨髓的衰老走得比岁月更快。“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年过半百的她又踏上征战的路途，肩负山河的使命，一个女人的老有谁知?有谁怜?马老，裙旧，慷慨苍凉，一场力不从心的战争是她命运的归宿。

那一天她一定在泣血的夕阳里看见了最鲜艳的一朵桃花，旁边有他，两人正当年。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由得飘摇着，像风里的烛光。

她倚在小轩窗前，虽有暗香盈袖，却也是人比黄花瘦，怎生得黑?不是暮年胜似暮年。

她常常会不由得想着那个夏日午后，醉态微醺，她靠着一条自己漂移的小舟，端端地闯进荷花中央，惊起一滩鸥鹭。那时的她还没有彻底老去，还有酒，还有误入藕花深处的闲情，还有一抹人生残余的酡红。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将老亦老时，人是何等悲凉。就那样一点点地把剩下的余情还给岁月，纵有一千个不甘不愿，也休想挣脱。

在《金石录后序》里，我看见了最美的她——年芳十八，像一枝鼓胀的荷花，白里透粉，散发着袅袅淡香。那时的李清照是艳的、明的，皓齿清露，月光如水般照进他们的新房。她与他如胶似漆，论石著书。

一个女人最美的姿态，莫过于沉浸在爱的甘露里。李清照与赵明诚二人时常玩猜字游戏，他们开怀大笑，清脱精致。我的眼里似乎看见一个女子千娇百媚地说：你输了。而他搂着她，她一脸绯红。多美啊，此情，此景，此人。

可什么时候她开始老了呢?老得让人心惊。应该是顺从了飘摇世俗的缘故吧。她如此清绝孤傲，但毕竟对人世还藏有一丝温情，毕竟还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情。守着内心的一点烛光，她再嫁，再离。非普通之人，非寻常之人生况味。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字字抛泪，让人恻然。爱已去，人何堪老?说老就老了，那么错愕，恍然如梦。

上海的小巷里，再也没有看见像那天早晨醒来的万里桐花了。

鸟声啁啾，叮叮当当的电车铃声从他们窗下经过。她起身，高挑的身上裹着一袭丝滑的睡衣，唰地拉开窗帘，一缕缕阳光穿过她的青丝，她通透玲珑。胡兰成瞬间感到窒息，惊天动地，万物寂寂。这时一树树的梧桐花偏要不管不顾地开，带着傻气，忘乎所以。她就是张爱玲，因为他，她从尘埃里开到尘世间，普通了，低了，她不管，却掏出内心最澎湃的花海。

这样似乎还不够，还要密密麻麻，要更细真旷世，把光阴都压下去。

绝对是压下去了。胡兰成说：走进她的房间如刘备走进孙夫人的房间，有兵气。绝配的比喻，带着兵气的女子该是怎样的美!惊鸿一瞥?闭月羞花?太俗气了。应是倾世，挟裹山河岁月。

只有她，临水照花，美艳不到惊人不罢休。也只有她，心有方阵，点字成兵，浩浩荡荡。

可怎么也败下去了?千万个不甘不愿，她还是败给了烟火，衰老在最低的烟火中。暮年的张爱玲在国外孤独、寥废，她甚至不见任何一人。仍有兵气，却只暗伤自己。

最后一次找到胡兰成后，在转身走回上海火车站时，她真的老了。单薄，沦陷，她带着一颗比国还破还乱还沉的心。人道情多情转薄，又到断肠处泪飘零。多少次她的泪在自己的方阵里决堤。此后，心若沙漠，泪是饮鸩止渴，她生生的把薄凉的情分冲了一次又一次，窗外的梧桐再也开不出那般浓烈与璀璨的花了。

终究是凌于烟火之上的女人，所以还写小团圆。可沉香屑袅袅升腾，罗幛里的人却已远去。很美，很醉。

光阴慈悲，美人迟暮时，或壮阔深情，或血滴石穿，或从尘埃里来又往红尘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