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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心灯

作者:◎罗龙海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艺桂  日期:2017年11月20日

天色漆黑一片。山村还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细细的虫鸣在夜色中互相交织着,叫了一整夜也不觉得累,就像蚯蚓在土层里倔强地爬行。

“吱呀”一声,父亲打开大门,屋里的煤油灯光立即冲出门外,上下左右扫出一块模糊的昏黄的光亮。悉悉索索的,父亲从靠门的墙角抽取两根黄麻秸秆,掏出带有刺鼻煤油味的打火机,“嚓嚓”两声打着了火,点燃了黄麻秸秆。

“走吧,”父亲对小男孩说,“脚下小心一些,别踩着脏东西”。

“儿呀,小心点,”母亲手掌着煤油灯站定在门口,“在外边读书要更认真些呀。”

其时,小男孩的头脑还在懵懵懂懂、似醒非醒之间,只觉得背上的书包在压着他。父亲特别慷慨地点燃的两根黄麻秸秆,照亮了脚下到处是石圪垯的乡村道路。

长在故乡田地里的黄麻秆子看着修长柔弱,但是用它的皮搓麻绳却十分坚韧,剥皮后的秸秆砍断成一米、二米长不等,泡在田间水坑几天后再拎起晒干,是故乡人夜间串门时照明的好材料。夏夜,顽皮的孩童结伴打着黄麻秸秆火,在水田里叉泥鳅,烧完一根再点着一根。晒干后的黄麻秸秆整捆扎好搁置在门前的墙角,夜间出门随手取用,不过,都是单根省省着用。

黄麻秸秆火光所到之处,黑暗的夜色自然向道路两旁分开闪让。火是有魔力的,夜色在退让着,也许它也像人一样怕痛吧。

小男孩似乎没有睡醒,只是默默地随着父亲的脚步,下意识地挪着双脚,挪往村口。两根秸秆并在一起点燃的火头也只有茶杯一样大,只能把山村的夜幕烧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小男孩觉得自己正从那洞里边懵懵懂懂地往外边钻。

“在外地不比在家里,自己要管理好自己,不能只顾着贪玩。”

“噢。”

“不能交上坏伙伴,读书要跟成绩好的同学比,那样才会进步,”父亲边走边说,“书读好了,一辈子幸福是你自己的。”

小男孩默默地听着父亲不知念叨过多少遍的话,两眼努力睁大些,盯着那微弱的光亮走着,因为地上到处布满的鸡呀鸭呀猪呀等等畜牲的粪便,一不留心可就踩上了。

从家里到村口的路曲曲折折的,有千八百米,要经过人家的屋埕,要跨过小水沟,要走一段新开的机耕路,坎坎坷坷的。

那正是秋季开学的时候,几天前父亲对要上初二年级的小男孩说,这学期开学咱转学去古镇的大学校念书,好不好。小男孩不假思索地说,好。

自己一个人到古镇上学意味着必须学会独立生活,自己洗衣做饭,生病了必须自己拿药,课余时间必须自己完成作业不能偷懒贪玩,而那时,小男孩才14岁,正是一般男孩子贪玩而需要大人严加管束的时候。

但是这个小男孩读书挺自觉的,不到十岁,就把家里,不,村里所有能看到的书都看过了。那时,村里边总共也没有几本书,包括大哥哥们看的书,小男孩也争着抢着看,像《红楼梦》《说唐》《水浒传》,书本都被翻得破破烂烂的。课外书喜欢看,课堂上的也没丢下,小男孩的成绩就在班级里遥遥领先,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想着怎么把他送到更好的学校读书。

恰好就在开学前一天傍晚,在县城给政府领导开车的堂姐夫回来了,父亲为了小男孩少走十几公里的山路,便与邻村的堂姐夫商议好,让小男孩天亮前到村口公路边等候,顺便搭他的车去古镇上学。

“汪汪,汪汪!”有一户家门口蹲守的狗看见火光,直起身子叫了起来。远处另一个角落的家狗也呼应地叫了起来,立即引发全村的狗连片狂吠。

“别怕,我们走我们的路”,父亲说,“别理它,它不会咬人。”狗叫声又引发了鸡鸣,一时间,小山村鸡鸣狗叫的好不热闹,如同欢送。

“学校那边对接的老师,我都已经跟相熟的朋友交代好了,到那边学校你就去找他。”

黎明前的夜色里,父子俩的影子往后拉得好长。在麻秸秆点燃的火光中,环绕在村庄四周的青山似乎逐渐散了开去,不再逼仄地围压在父子俩的头顶上。

到了村口,野外的风吹着,小男孩渐渐清醒了过来,父子俩就站在微凉的风中等候车子的到来。

村口大公路下边,小水电站静静的没有声响,——它只在上半夜七点到十点发电大约三个小时,水渠蓄水只够发三小时的电,蓄水用完,水电站的发电机就停了。小水电发的电,电压低,电灯不够亮,小男孩大声朗读课文时,常常要站在灯泡底下凑近灯光才能看清楚。碰上停电维修时候,小男孩只能靠着煤油灯读书、写作业。

河水在哗哗流淌着,隐约中可以看见河中央那一个个比夜色更黑、更凝重的巨大的石头,每个都有一座土房子那么高大的石头。那石头与石头之间架构起来的空间,那依偎着石头的郁郁葱葱的芦苇,那芦苇丛中窜来窜去的银色的河鱼,寄托着山村孩子儿时太多的快乐:游泳,捉迷藏,捕鱼,捞石螺――,但是,这些山间的快乐,从此要告别了。

“古镇那边可以整夜都有电,可以在电灯下看书,那边大电站都已经建好了,灯光可亮了,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父子俩站着刚说了几句话,车辆如约准时出现,一道强烈的汽车灯光冲破山村夜色,呼啸而至。

“袋子里面有煮熟的鸡蛋!”父亲叮咛着。

堂姐夫顺道带小男孩到古镇学校后,还要继续开车赶往县城上班,不能耽搁太多时间,因此也不啰嗦,小男孩上了车就走,转眼间,汽车转过几个山岗,爬上村后的半山腰,车灯清楚地照着路旁外侧的桉树,还有公路内侧山上高大的松树,甚至对面的山头。往回看山下,父亲的黄麻秸秆的火光只剩蝇头那么一丁点了。

蝇头那么一丁点火光一直烙印在小男孩的心头,直到小男孩终于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又再到小男孩变成了大男人带着他的儿子回老家乡下找寻黄麻秸秆:他要向自己的儿子讲述那一夜清晨黄麻秸秆点亮的光芒!却再找不到那曾经整捆整捆绑在一起、堆在墙角的黄麻秸秆的影子。

他想,黄麻秸秆虽然细小,点着之后却像是金钢钻,一把刺穿了夜色,让他从山里头跑到了山外面去。

黄麻秸秆,代表着小男孩父辈的一个时代的生活缩影,成为小男孩的一个小小的情结。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盏灯。

这盏灯可以是一句醍醐灌顶的话,可以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演讲,也可以是某一个诗意朦胧的场景。这盏灯风吹不灭、雨打不灭,在人生或明或暗的各个阶段指引着你,激励着你坚韧前行。

小男孩记忆中还有许多别的灯光的故事,闪亮在心头的却始终是黄麻秸秆点燃的光芒,那是农村人淳朴而善良的心灯,是山里人对未来美好生活充满企盼的希望之光。

再找不到的还有河里边如土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以及绿色摇曳的芦苇丛、穿梭如箭的小银鱼。小男孩儿时的乐土变成了裸露的平坦的河床,因为这条河道的上游竟然被外商所开发,在小男孩离开山村以后的某个时候建起了一座足够方圆几百公里村庄使用的大水电站。

小男孩儿时见到的路边大树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高大的水泥钢筋浇筑的电线杆,那圆浑笔直的形状代替了印象中的黄麻秸秆,它带来的光显然要明亮得多、照亮更远,只是在小男孩的感觉中,它有些硬,有些冷,不如黄麻秸秆的火光那么柔软而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