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的林语堂
林语堂的说真话,自然有例子。其中一个就是林语堂曾经写过一个叫《子见南子》的历史剧,发在《奔流》。可以说,林语堂写了这篇文章,等于摸了老虎屁股。
这是个写卫灵公夫人南子召见孔子问难礼乐的故事。孔子当时游历江湖,想在卫国推销他的治国方略。要货卖帝王家,就必须得到帝王这个买家的认可,就必须向卫国的最高统治者陈述兜售。关键当时的卫灵公不大管事,面对实质上掌握朝廷大权的“寡小君”,卫灵公的宠妾南子,一向以复兴周礼为己任,言必称尧舜文武,行必治仁义礼制的孔子遭遇了人生非常尴尬的时刻。
当时南子说要见孔子,就让孔子这个众人心目中的“圣人”非常两难:不去见,自己的抱负无处诉说,更不要说在卫国施展;要去见,却是见南子?孔子头大。因为南子不仅仅是个美女,是个会引发路人争睹南子华容狂热的美女。更为关键的是,南子的名声不好,或者说是个声名狼藉的“荡妇”。她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在卫国都城设了一个方便男女交际的“文艺研究社”,之前还因为与人私通而引发两国交恶,兵戎相见。这样的女人,在孔子的评价标准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非礼”。而孔子信奉的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让孔子去见这么一个女人,这不是要孔子的命吗?让圣人孔子“情于何堪”。但最后,在内心挣扎之后,孔子还是去了。孔子必须低头,低下他“圣人”光环的头。理念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要在卫国施展自己的抱负,孔子非得经过南子这座“独木桥”不可。
孔子见了南子之后,南子和一班歌姬一起为孔子吟唱起舞,使孔子与子路一行深为陶醉和忘怀。这未必是南子刻意要多高规格接待孔子,或许这就是南子的生活方式。关键的问题是,这时候,孔子不是个圣人了,没有“非礼勿视”,而是个普通人了,会为南子和歌姬起舞陶醉的普通人,孔子身上的光环暗淡下去。似乎孔子会选择留在卫国了,既然退了一步,那就海阔天空。但实际上,孔子选择离开。出宫之后,孔子面对子路是否留下来的追问,内心挣扎和纠结得厉害:
子路:“夫子意下如何,可以留在卫国吗?”
孔子:(答非所问地)“如果我不相信周礼,我就要相信南子。”
子路:“那么夫子可以留下了?”
孔子:“不!”
子路:“因为南子不知礼吗?”
孔子:“南子有南子的礼,不是你所能懂得的。”
子路:“那夫子为何不留下呢?”
孔子:“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地)……如果我听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狂喜地)……啊!不!(面色忽然黯淡而庄严起来)……不,我还是走吧。”
子路:“难道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的百姓了吗?”
孔子:“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林语堂在《子见南子》这部历史剧中,应该说把孔子的形象写得非常饱满,把孔子从圣坛上拉下来,还原成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内心矛盾的一个普通人,把孔子塑造成为一个“见乎情止乎礼”的形象,写了孔子内心的“拉锯”,这是个人性的还原。不过,孔子是谁?孔子是圣人,圣人就不是普通人,圣人岂能会为情欲所累?那肯定是寡欲知礼,定力高超,挥洒自如,目不斜视,坚决抵御。在孔子后裔看来,林语堂这样写,就是亵渎。林语堂的文章,可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林语堂的这个历史剧一发表,引起轰动,《奔流》被上海读者抢购一空,还引发各地新式学堂蜂拥排演此剧。就连位于孔子家乡曲阜的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的师生们也在校长宋还吾鼓励下,把《子见南子》搬上舞台。这回,林语堂因为一篇文章,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先是山东曲阜孔教会会长孔繁朴在幕后指使孔氏60户族人,联名向时任教育部部长蒋梦麟呈状控告宋还吾和山东二师。然后是二师师生通电各校学生会,称《子见南子》丝毫不存在贬低孔子。双方僵持不下,发展到后来,也是孔子后裔的工商部长孔祥熙,力主惩戒事主,还孔门以清白;而监察部长蔡元培则力保二师师生无罪,建议教育部出面调停。最后的结局是和稀泥,宋还吾“调厅另有任用”,否定孔门呈状,裁定二师新剧“不等于侮辱孔子”,不予处罚,但是各校今后不得再演此剧。这段公案过程声势很大,最后结果却是稀里糊涂。
当这场纷争风起云涌的时候,林语堂已经回到厦门,在厦门大学任教。他不仅仅不是隔岸观火,而是不知道这回事,后来才从有关报道上知道这件事。这有点意思,好像林语堂放了一把火,后面就没有他的什么事了,为这把火加薪或者灭火都成为别人的事,林语堂仅仅是个看客,不,连看客都不是。不知道当时林语堂是否曾经感慨“老虎屁股摸不得”或者“圣人调侃不得开涮不得”,但事实上,经过林语堂这样一开涮,孔子可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