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大师迎面走来
——读黄荣才《超然之美:林语堂的心灵境界》
黄荣才的热爱并痴迷于林语堂,绝不仅仅因为林语堂“文学大师”的身份,还在于他是一个饱览人世风景的凡俗中人。大师林语堂与凡人林语堂同时出现在黄荣才的视野中,正因为如此,林语堂在黄荣才的笔下才会呈现出高蹈多姿又真实可感的性情。这样的感觉,大概仿如颜渊对师尊孔子的评价,《论语》中有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因此,黄荣才关于林语堂的著作,才能一本接着一本地出,直到写了这第四本《超然之美:林语堂的心灵境界》。
所谓的“心灵境界”,在我看来简而言之就是“情怀”二字。更具体的体现,恰如黄荣才所说的:“大师并不是一开始就与众不同,大师与凡人的差别也许就是把相同的生活活出不同的味道而已。”林语堂打小就是很调皮,很会捣蛋,他会从四五米高的屋顶滑下来,他会在泥地里打滚儿,他会去河里捉鱼抓虾做游戏,他会和姐姐编故事合伙骗母亲。在黄荣才眼里,这是一种“不会让人讨厌”的调皮,是“可爱”的调皮。黄荣才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后来成为大师,而是因为他的纯朴,纯朴的调皮会让人心生欢喜。童年的林语堂,内心没有阴影,他的人生基调自然就是快乐。”故乡平和坂仔村的山山水水日日月月给了林语堂快乐的人生基调,使得他终其一生跨越了万水千山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依然葆有对真善美的炽热追求。这也恰恰是一个真正的大师,所必须终生保持的心灵境界。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之所以被列为民国四大传记之一,并不仅仅是该传极高的艺术成就,更重要的是林语堂写的既是苏东坡,也是他自己。像这种不以功利性目的为出发点的写作,多半是源于内心真正的喜欢。这是传记作者与传记主角的投缘。我读《苏东坡传》,眼前就时常闪烁着林语堂的影子。林语堂之写苏东坡,是知音之赏,也是相隔千年的遥相呼应。而这种呼应中最重要的精神特质就是,他们俩骨子里都是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与苏东坡一样,这种乐观是建立在现实的逆境之基础上的。这种务实的乐观,才是最动人的。我却在黄荣才描摹的心灵境界中,唯独专注于林语堂在成长道路上所遇到的羁绊与磕碰,失望乃至绝望。现实的不堪与情怀的高扬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给予读者所带来的震撼才是最强烈的。
因为出身贫寒和对基督教的不够虔诚,林语堂与陈锦端的爱情被女方的父亲陈天恩强烈反对,美丽的爱情就此夭折。他到美国哈佛大学和德国莱比锡大学留学期间,两次出现经济困境,差点中断学业。他提倡幽默,倡导“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在饱受争议的同时又招来一阵又一阵的骂声,甚至鲁迅也写了多篇文章对他进行猛烈的批判。他为了发明中文打字机,最后倾家荡产,甚至与到美国的引路人赛珍珠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他到新加坡南洋大学担任校长,主持校政,半年的时间里却遭遇了巨大的滑铁卢。
哪一个人的人生没有困难?以幽默著称、以闲适平和闻名的林语堂,岂会在这些难关面前,轰然倒下低头认输?没有困难的人生,其宽度与厚度,也是值得怀疑的。大师之所以为大师,不仅仅是因为巨大的成就与长远的影响,还在于成就与影响背后所支撑着的强大的意志力。“正因为有强大的内心支撑和刚毅的意志,林语堂在不少人生不可能的时候逆袭成功,他的每次成功都叠加了他的人生厚度,垫起了他的人生高度。”女儿林如斯因为婚姻失败得了抑郁症,于1971年在台北自杀,林语堂以白发人的身份送走黑发人,其心之苦楚可想而知。可是在面对女儿林太乙“我们为什么活着”的提问的时候,林语堂依然坚强地回答:“人生要快乐。”
虽然黄荣才在这本书中想要为读者解读林语堂的心灵境界,却也无意中勾勒出了林语堂的个人成长史与精神发育史。与此同时,通过《超然之美》,黄荣才为读者呈现的是性情中的林语堂。一个人的性情如何,年少时不算数,中年时太复杂,唯有他身处老境时的种种作为,才会自在无碍地流露出其中的某些表征。年老的时候,林语堂在一个卖珍珠的柜台“捧着美丽的珍珠,痛哭失声”。因为喜欢字典,他毅然接受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委托,主编了《当代汉英词典》。“感觉快乐就乐,感觉忧愁就愁,不掩饰不回避”,这句话堪称林语堂一生的性情主线。不管林语堂的一生历经多少困境,在我心中快乐林语堂的形象已经悄然地屹立着。
大师是可以被不断言说的,越是言说,可以挖掘的内涵越多,形象也就越加丰富饱满。黄荣才在《后记》中说:“林语堂对于我,是个写作的方向,也是写作的富矿,每一次的停留,每一次的关注,都是一道风景,都是可以书写的理由和空间。”对我来讲,这一本《超然之美》就是阅读道路上的一道风景,它在令我肃然起敬的同时,还有美不胜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