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头+锄头的种菜经历
上午两节课完成后,时间才刚9点40分,一回到宿舍,我就从母亲的手里抱过儿子。
儿子降生之后,我的母亲从老家长乐走路上来秀峰,帮我带孩子。
“上午就这样上完课——闲了?”母亲问。
“闲了,儿子让我来抱。”
“那我跟秀蓉借锄头去,整一片菜园子,咱自己种菜。”
“种菜?哪有地可种菜呀?”我惊讶地问。
“你是秀才,不懂,我自己就会弄。”
母亲想种菜,就自己去种吧,反正我又不懂,不管也罢,她口中说的秀蓉是我的老乡,就嫁在学校围墙外的一个井边人家,是我们学校的邻居。
我抱着儿子走向秀峰圩场,到那边瞎溜逛,十一点多返校时,看见母亲就在通往学校操场的道路下方忙活。
母亲是一个农民,她以一个类似专家的眼光发现的菜园子其实是一块斜坡地,未经锄头打理时高低跌坎,杂乱地长着各种野草,完全不具备菜园的样子。
但是奇了,母亲仅凭一把锄头,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除尽杂草,就划拉出近60平米的菜园子。离菜园子几米远就是那口水井,一下大雨,上方的厕所就会溢出脏水,脏水沿着十几坎石阶灌进水井。
见我站在路边,母亲说,这路边的泥土疏松,种菜好着呢!
看着母亲撸袖干活的样子,我也顾不得年轻教师的斯文模样了,放下儿子,让他在路边自己玩石子,我脱下皮鞋、卷起裤管帮着整园。
母亲又说,这地是新地,要先养着,热一下地,要不然种菜种不起来。
热地,就是把泥土翻转过来暴晒,把草根晒干后连同土块一起堆叠起来焚烧。我一听母亲的话就懂了,这等于是给菜地杀菌。
秀蓉的老公回家路过,看见我们在忙,就大声对我说,“你想种菜的话,要水肥就到路边厕所去挑,要干肥就到我家猪圈挑,随便你要多少”。
秀蓉老公游培基是个大块头,红脸,声若铜钟。每当放学时,我提着塑料桶到他屋后水井提水,经常可以看见他坐在敞开的后门旁的茶桌边抽烟喝茶。
看见我到井边提水,就招呼我进去喝茶,结果,茶喝着喝着,他就起身移步进入里间,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牙缸,牙缸里是满满的米酒,纯白如井水的米酒。
秀蓉满脸含笑地把茶杯茶盘撤走,换上大碗,随即又端上一盘昨晚油炸的溪鱼。
米酒没有浸泡糯米,虽然清澈如井水,喝进口里却如同火烧,很明显是酒头。一指大、二指大的溪鱼拌了面粉后油炸,表皮金黄香酥,皮下的鱼肉却是白而鲜嫩,连皮带骨,咀嚼咽食,滋味无与伦比。
米酒是秀蓉酿的,鱼是培基背着电鱼机在山溪里自己电的。
这种毫无预兆的简单朴素的小酒,不像现在的摆上十个八个菜,在那时却是我的饮食饕餮,经常进行,有时一大碗,有时两大碗,微醺为上,是我在秀峰中学十多年生活中感觉最为美好的回忆!
有着这样好邻居的支持,菜种得不漂亮那是不行的。
那是个初夏的时令,太阳很大,园子里的杂草晒了两天就干了,翻转的土块变成了白色。母亲就在一个黄昏时候,把它们拢成一堆,点燃,土堆里冒出白色的烟雾,就像是老家惯常的炊烟。
隔天火灭,土堆变成白黑红杂色的土肥,母亲把土肥均匀拨开,菜园子算是整好了。
我当然也没有闲着。周末放学时候,我对班里的学生发话了:你们周末回老家的时候,抽空去你们老家山上砍一捆桂竹子,扛来学校,老师要圈篱笆种菜!
桂竹子是一种竹类植物,粗细如手指,高可二三米,秀峰乡各地山上都有。
学生一听此话,哄堂大叫起来:老师你会种菜吗?
学生叫归叫,到底还是懂事听话的。母亲用他们扛来的桂竹子结结实实地圈了个高高的篱笆,不用担心附近老乡的鸡鸭闯进来捣乱。
母亲种的第一批菜是空心菜、油菜、苋菜、荠菜等。秀蓉的菜园子就在紧邻之处,她的菜园篱笆上爬满肉豆的藤蔓。
我从她的肉豆藤蔓下挖掘了两株新苗,移种在自己的菜园子的篱笆脚下。
天公作美,种菜的日子风调雨顺,菜园子的各色青菜长势喜人,我再也不用担心到市场买不到菜了。在我品尝着自家菜园子长出来的青菜时,母亲却回到老家去了,老家有其它事情离不开她。
母亲回了老家,菜园子就由我自个儿打理,我过上了“拿起书本上课,放下粉笔种菜”的日子。锄草还好说,动动锄头或者伸伸手就可以了,有点抹不下面子的是浇水肥。浇水肥要向秀蓉借尿桶,从厕所挑着一担水肥到菜园子就几十米,可是常会碰上不是很熟悉的老农,他们通常表现得很诧异:“先生人也会挑屎担尿呀?!”
本地闽南话“先生人”就是老师的意思。老农的问话并无恶意,只是我自己觉得脸上尴尬,为此,我不轻易挑尿桶,尽量到学校后山去焚烧柴禾、铲一些带草的土块,烧成火灰土,作为干肥。
母亲不在学校的时候,什么时节种什么菜,我基本是听秀蓉交代的。大蒜、荞葱、菠菜、花菜、油菜等等,有的整块种,有的插在边缘套种。油菜最容易种了,先把松土浇湿,再撒上油菜籽,之后再薄施一层火灰土,两天后菜籽就暴芽,半个月后绿油油的油菜密密匝匝的涌起,一茬一茬地选摘可以吃很长一段之间。当时种油菜因为肥水方便,油菜的长势非常喜人,吃起来甜滋滋、滑腻腻的。
转眼间,肉豆藤蔓爬满篱笆,开出一簇簇红色的花朵,像是这块菜地答谢我似的绽放着红色的笑脸,这让我很是惊异,因为我清楚记得,秀蓉那边的肉豆分明是白色的,藤蔓上挂的是白色的花,怎么一换到我这边的菜园子就变成红色的了?这个原因我始终不明白。
入秋之后,肉豆长成两指粗大,色红如天空晚霞,摘下炒食,嫩滑更胜猪肉,比起白色的肉豆来说个头更大而饱满、更有“肉肉”的感觉。有年轻朋友造访,我随意采摘三两样青菜炒一炒,加上从我的宿舍二十米开外的农舍——火土小卖店买来的卤猪脚与卤猪头皮,就可以开启一次青春酒会模式。买卤猪脚与卤猪头皮时,我是不用走进火土小卖店的,我只要站在二楼宿舍,用绳子绑好一只手提篮,抛向紧靠着宿舍的围墙外,大声喊“火土,卤猪脚与卤猪头皮切一些来!”干瘦的老人听见了,在店里应了一声“好”,过几分钟,他就拎着切好的干料走过来,放进篮子,顺手拿走我事先准备好放在篮子里的钱。
儿子刚会走路不久,见我们喝酒,就两手抓住桌边瞪我们看,我用筷子蘸了点酒,伸到他的小嘴边,他张嘴吸吮着,紧接着就皱起眉头,然后就走开去玩他的积木了。
我们那时喝的酒基本都是普通的低档酒,德州高粱、莲花白、丹凤高粱等等,当时电视上经常报道假酒酿惨剧事件,而我们不管不顾,经常是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喝我们的酒,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倒进自己口里的都是正品。
举杯畅饮的时候,朋友会问,“菜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学生进贡的?”我就会自豪地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朋友的问话使我想起初到秀峰时,因为圩场供菜不足,经常买不到蔬菜,一些学生偶尔会从家里捎带适时的青菜,送给我们这些四体不勤的年轻人。
吃自己种的菜的那种舒坦踏实、被朋友称赞而志得意满的感觉,使我慢慢丢掉了“秀才”的矜持,在本地老农面前,在学生面前,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作为农民儿子的一面。我不以为担尿桶是掉面子,我也不总是以“拿笔的人”自居,我觉得“扛锄头”也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原本认为这片山地,包括学校在内是脏而杂乱的,至此有了改变,我认识到任何你看不起眼的土地都有它的价值,只是看你善不善于利用,就像我脚下的这块菜地,如果不是我母亲,我是不会发现并加以改变的。每一个行业的人都有他们不同的视角和眼光。因此,当我穿着背心、光着膀子在菜园子里锄草或捉虫的时候,从菜园子上方路过的学生会大声打招呼,我都可以自然而然地回应,而不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装着没听见。
我想起自己初到秀峰学校的时候,几个年轻人闲得无聊就骑着自行车跑到深山白花洋那边瞎逛,白花洋村口有一座庵堂,大家习惯称作太子爷庵,年久失修,冷冷清清地蹲坐在山坳里。但是它的名气却很让本地村民引以为傲,因为听说太子爷很灵验,有求必应。
学校临时工游木旺是白花洋本地人,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大家逐一虔诚跪下烧香、求签,抽了签之后大家互相观看签书,我抽的签书中的四个字“种菜发财”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但是,奇怪的就是,在当时四五个年轻人当中,后来有在校园边种菜的还真就只有我一个。
我的这个故事在吃饭喝酒时说出来,大家一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就问我有没有抽别的什么签,我当然明白他们的话外之音,就说怎么没有,那支签抽的可是“一盏孤灯被吹灭”,大家一听,神色就沉默了,然后都感叹说,心诚则灵。
这一块菜地种了一年多,后来学校扩建操场,把菜地和那口水井都掩盖了,我只好另寻他处继续种菜,只是这种“笔头+锄头”生活方式是不可能让我发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