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山顶上有一条小公路通往白花洋。

白花洋，很漂亮的名字，富有诗意，但那里其实是一个贫穷偏僻得无以复加的山村。

翻过白花洋的一座山就是语言口音不同的另一个乡镇，可见这里有多偏僻。那个比邻的山村叫“画眉桥”，盛产硬木木炭，为了老家制茶的需要，我曾经翻山越岭地爬过好几次，当真是脚底走得酸疼，而肩膀也是被扁担欺负得够可以的。在两个山村的分水岭之处有个和尚洞，是早前的土匪窝，打家劫舍抢新娘的故事给漫长的山路平添了一些乐趣。因为听说山洞很深、很险，所以我们几次经过却终究嫌累、嫌麻烦而没有涉足前去探险。

黄昏，饭后，我们经常结伴走在这条狭窄却充满诗意的山间小公路上。吹着晚风，看着月亮缓缓升起，听归鸟拉着又长又亮的鸣叫，这是我们年轻人在山里少有的快乐时光。甚至是下雨天，我们也集体穿上雨鞋、打着雨伞走上泥泞不堪的后山小公路，目的很纯粹，就是期望能与某个漂亮村姑邂逅，进而演绎一番浪漫故事。

后来的实践经历证明，雨天在山路上邂逅村姑的概率为零，漂亮的村姑都外出打工去了，而且，大雨天的本来就很少有人上山干活，更别说是漂亮的村姑了。

从通往白花洋的坎坷公路下望，学校的形状就是一只畚箕，这是一所“畚箕学校”。学校的几座房子像极了畚箕的边，向西倾斜塌陷的缺口就是畚箕的口子，这样的形容来自村民不平、不满之口。之所以得到这个绰号，关键在于教学环境与教学成绩的“双差”。因此，每当我们在山路上俯瞰学校时，目光中都包含着复杂的水份。

学校副校长煌辉师、勤杂工木旺两人老家都在白花洋，每当他们村里放电影或者演社戏，都会热情招呼大家前去看电影、看戏。山里的学校业余生活极其简单，没有什么休闲好去处、甚至等同于没有业余生活，因此，每逢放电影或者演社戏这样的乡下文化活动，我们学校基本上是全员出动，大家推着自行车一起一路爬坡，虽则气喘吁吁却乐在其中。

沿着这条山路去看社戏是很有意思的，情景类似鲁迅笔下的的《社戏》，差别在于鲁迅笔下走的是水路、吃的是豆荚，而我们走的是山路，吃的是咸饭和米酒，——我们的目的不在看戏、看电影，而是体会群体放松的快乐!乡村的热闹说到底还是锅碗瓢盆的热闹，主食最好是大锅咸菜饭，锅底的锅巴焦黄、香脆，三两碗喷香米饭下肚，主人再端出黄澄澄的陈年米酒，每人筛上一碗，干或不干尽随人意，主随客便。菜是土鸡、土鸭、野猪肉或者山獐肉，就着山间应时的竹笋、青菜，极尽美味与生态环保，是那个时代的饕餮盛宴。山村的水质好，酿出来的酒又醇，浸过糯米的米酒又甜，陈年老酒倒在碗里，眼看着已经高过碗沿但是却不会溢出，这样盛情的酒是无法端起来喝的，只能低下头去先吸一大口，再端起来大口干了。乡村的碗很大，每碗酒差不多有半斤重，一般人能酒过三碗就算海量了，一些不胜酒力的老师没喝几口就跑到戏台前看戏了，留下几个酒量好的开始吆三喝四、猜拳行令，把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山村闹腾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们在乡下饕餮开始之前，“顺势兼看戏”，结伴走访当地学生家长。其时，许多家长对学校不抱希望，对自己儿女的学习成绩不抱希望，对一般老师的来访不冷不热，加上当时交通条件很差、交通工具很差，家访活动很少举行。但是，我们一批年轻老师的到来，在当地群众心里微微掀起波澜，朴实的家长见到新老师的到来，都会热情地泡茶相待，言语之间，寄子女教育的希望于我们，希望学校不再是以前的“冷水浸黑糖”的教学状况。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白花洋的村民算是比较重视教育的，所有适龄孩子基本都在校读书，从这点可以看出村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迫切心愿。有一个女学生在日记中流露出将被辍学的情况，叙述了对父亲的严重不满。看到这样的日记后，我急忙约起同事，在一个傍晚时前往家访，解决掉了那个家长“重男轻女”的思想。那个女学生后来考上了一所重点中专院校。要求学生写日记，既是我作为语文科任提高学生作文水平的重要内容，也是那时候我当好班主任的致胜法宝，因为从中可以了解到学生的思想动态、及时发现同学之间的存在矛盾并加以疏导、解决。

到了晚上看戏归来，因为是一路斜坡向下，我们的自行车一溜烟就回到了学校。倘若是步行则更有趣味，走在静谧的山路上，头顶星光点点，路旁虫鸣不绝于耳，山鸟响亮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令人心情愉悦。但是，我们很少走路，因为听说有山猪出没，我们必须尽量减少遭遇野猪的几率。当然，就在初到学校的前几年，无论走路或是骑自行车，我们都没有碰上野猪，吃野猪肉倒是有几次。

后来有了摩托车。随着交通工具的进步，进出白花洋的频率更加频繁，不再限定于演社戏的日子。这里头有个缘故，因为白花洋是当时学校附近“最山”的所在，但是山地宽广，田地充足，米谷收入多，村民自酿糯米酒的积极性很高，家家户户都有珍藏的佳酿米酒，这为当地人“热情好客”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有时某个热情的家长家里杀了头大肥猪，也会邀请一些老师前往“吃猪血”，说是吃猪血，其实就是吃肉喝酒打打牙祭。

有一年秋天的晚上，一个青年教师与另外一个同事一道去白花洋喝酒，结果出事了，——在归来的路上，一个黑色大家伙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车灯照过去，才看清那个黑色大家伙居然是一头凶猛的野猪。

白花洋的野猪特别多。它们成群结队出发，扮演新时代土匪的角色，它们糟蹋水稻田、玉米地，把番薯、山药从地里拱出来，成片成片地拱出来啃食。心疼的村民就在自己的稻田边装上铁夹子，有的甚至装上了高压电。夹到或电到的野猪成为大家的美味是常有的事，我们在学校里也经常可以买到村民挑着到处叫卖的野猪肉。山里边各个乡村到处都有野猪，有的村民联合成立打猎队，把打中的野猪的脚集中起来，安排在一口大锅里熬煮，制成“山猪胶”。人们相信，整日里在山中乱跑的野猪，它的健美的四脚具有某种神奇的魅力，用它的脚熬煮的胶质对人体有大补作用，可以驱风，祛寒。据说，某某猎户的儿子偷吃山猪胶，吃了多少多少，猎户得知后逼不得已把他浸泡在山塘里几天几夜，不然，大补的山猪胶会把小孩子“热”坏的。同时，山里还常有野猪成精的传说。

在山里，桀骜不驯的野猪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又怕的动物。

那个夜晚，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仗着酒意，猛催油门撞了上去，但却没有把野猪撞飞，只是把它撞了个趔趄。野猪并没有被吓跑，反而是恼羞成怒，发疯似的转过身来，张口就咬，吓得年轻人赶紧猛催油门开溜，但是迟了一步，耳边只听得 “咔嚓” 一声响，不知野猪咬到了什么。年轻人不管这些了，先逃命要紧，因为是夜间，也不知道野猪在车屁股后追了多远。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在一个下坡处才感觉踩不到刹车，慌乱之中两个人连人带车翻下山坡，伤痕累累。

事后一检查，野猪一口咬掉的恰恰就是后轮的刹车线!

大家闻之不仅后怕：假若咬中的是坐在后边老师的脚，那会是什么结果?!这个小伙子真够有胆，一般人碰上野猪躲都躲不及，谁敢往上撞啊!

小伙子伤愈之后，有些同伴就拿他开玩笑，但是，这位小伙子依然神气十足，嘻嘻哈哈的，不以为然，看来邂逅野猪被追咬的经历，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阴影。

合着这个小伙子命运多舛，某一年暑假回老家时，看见他母亲与邻居在门前土埕上，因为自家鸭子啄食了对方的水稻发生口角，他上前替母亲理论，意欲解开纠纷，结果对方怒冲冲跑回家拿出斧头，疯也似地向他们娘儿俩砍削过来，他上前挡住对方，不让斧头砍向母亲，自己终归躲闪不及，被砸中脑心，头顶百汇穴塌陷了一个几公分的小洞，急送县医院手术抢救了几天才脱离危险。

邂逅村姑没实现，遭遇野猪竟成真。但是，野猪事件并没有断了大家四处喝酒的劲头，喝酒俨然是大家教学之余的文娱活动，享受的不是酒水的高下与好坏，而是喝酒过程中调侃戏耍热闹氛围，许多无聊的时光因此得以成功排遣，纠结在心头的忧愁得以消解。于是，从这一个老师家喝到那一个老师家，从这一个山村喝到那一个山村，许多老师的酒量大增。有一个小老弟初到学校时只喝一瓶啤酒就吐个不停，仅仅两年，他接到调令后，在欢送席上他竟然能够来者不拒喝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