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鸟同处
鹧鸪是珍稀鸟类,叫声响亮,声音传出老远,但通常我们只是耳闻其声、不见真容,见到它的真容的人毕竟少数,学校周边出现的更多的只是普通的鹊鸟。
我们住的平房后面是一片油桐树与板栗树错杂的小森林,树林荫翳,树干高大,是鸟儿欢歌的天堂。
与鸟儿的天堂相比,我们的低矮的平房简直就是青春的牢狱!
我的牢狱位于坐北朝南一排八间的第一间,因为平房一角连着学校的围墙,因此,就在宿舍与围墙之间形成三角地带,前任住户据此搭建了一间简易厨房,一张方形木桌上放着电炉,一张缺了边的圆桌成为我们的餐桌,这些都是前一任住户、一位老乡老师调走后留下的。
厨房外面是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旁边相伴的还有一株芙蓉树。芙蓉树宽大的叶子常年开着洁白的芙蓉花,到了黄昏,洁白的花朵会变成红色的。第二天清晨,花朵已经在夜间落地,变成了猪肝色的血块。
小鸟经常从围墙外的芙蓉树上越过木栅栏,飞进我们的简易餐厅来,细细的小脚肆意践踏我们的餐桌,飞走前用它的小屁股在桌面留下一滩灰白色的液体和固体的混合物。这些山里头的小鸟不懂得讲文明。
有时,我们正在睡午觉,小鸟会飞到餐桌上,透过窗户窥视我们。餐桌与卧室之间有一道玻璃窗,窗户开着,我们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几米开外餐桌上鸟儿的动静,它在没有收拾好的盘碗餐具上下跳跃,有时甚至从窗户飞进卧室,小翅膀扑扑扑地响,在室内盘旋一圈,看看室内并没有可意的虫儿,才又飞出去。一开始,我们觉得有趣,这小天使是我们的尊贵的客人,这样的闹腾富有山中野趣,至少比听蚊子调情或者看苍蝇打架有趣得多。
在我们这群年轻人到来之前,学校老师是由民办的、临时代课的、电大函授的等各色人员组成的杂牌军,人员很杂,用当时一个村干部说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初来乍到的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会给他留下这个印象。他们要么头发稀疏花白,要么胡子拉碴,有的讲话轻声细语,有的一张口就吐沫横飞。当时学校的教学成绩全县垫底。那时,五个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年轻人,成为改变该校历史的第一波力量。我们身上携带的纯纯的新鲜血液,被命运强行注入这片焦渴的黄土。但是,在这个村干部眼中,当时的我们算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学校有个老教师,个子小火气大,有次因为一个光头学生故意不完成作业,他生气地把粉笔头扔到那个毛头小子脸上。扔粉笔头是那时学校的普遍现象,但是,这些学生却也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好鸟,放学后,小个子老师就被四个大个子光头学生围住了。千钧一发之际,是我们几个新老师刚好碰上,吓走了他们,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校园恶性事件。听说这四个光头就是学校里的“四大金刚”,打架斗殴、爬女生宿舍窗口偷窥等等无所不为,原来的“杂牌军”对他们的为所欲为只能唉声叹气、无可奈何。
而我们之所以能吓走他们几个,是因为我们从一到校就开始了以前从没有过的健身运动,修理了破旧的篮球架在操场上横冲直撞打篮球,从仓库里搬出轮机轴自制了一副举重设备威风凛凛练举重!学生们用尽吃奶的力气也举不起的土杠铃,而我们几个新老师却能够只用一只手就轻松地举起,有学生惊呼“老师的手臂比我们大腿还粗”!
让我们感到绝望的不是学生课业成绩与综合素质的零起点,这毕竟是对我们年轻人教学能力的考验,加以时日就可以改变。我们感到绝望的是这里的生活条件实在差!
学校公厕位于操场上方的小山岗。说是公厕,其实更像是一处开放式的瞭望哨,每次踏入,木板吱嘎作响,需小心翼翼如进雷区,生怕掉下去。与厕所齐平的是一条通往市场的山间小路,里面蹲厕的人可以看出外面,外面路过的人也可以看进来。男女厕区之间的隔离木板更像是简单的栅栏,只要愿意,男女如厕可以互相观察。我们刚到的那一年,学校没有住校的女教师,而女学生根本没胆去那个厕所,所以男同志基本可以放心如厕,管他外面路过的人爱看不看。
日常饮用水要从宿舍走路200米到操场下方水井去提,水井居然就位于公厕的下方,斜坡相距顶多就是二十米。下雨天,从厕所溢出的脏水沿着斜坡和石坎奔腾而下,灌进井口,几天后,井里漂浮起红色的细细的蛆丝。天一放晴,搞后勤的木旺赶忙把井水淘干,再扔进去一袋石灰或者木炭,就当做是净化措施。
基于井水的这般状况,每逢雨天,我们就到学校周边的老乡家里去提水,老乡家里的水是从山里拉来的自来水。雨天时候,我们的鞋子从门外带进来泥巴,鞋印子把老乡家干净的红砖厅弄脏了,自觉十分不好意思,——这样的生存环境,我们当老师的还有何尊严可言?!
日子再窝火也得过,而且必须过得有模有样,就像鸟儿即使再怎么饥饿,它的叫声也总像是在欢歌,“我们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一个夏天中午,我们正在睡午觉,被鸟叫声打断了白日梦。一只黑白相间的鹊鸟扑楞着翅膀飞了进来,停在我们宿舍内的横梁上,伸头缩脑地寻找着什么,还一边吱吱溜溜的对我们鸣叫着,好像我们欠了它什么东西似的。
在寻常人的印象里,鸟叫声总是清脆悦耳的,是可以愉悦身心的,可是在我们的耳中可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们不是寻常人,我们是被人遗忘的人,待在被人忽视的山旮旯里。白天上课期间学校人声嘈杂,教室外草丛中的鸟叫声没怎么感觉,但是大中午的校园很安静,欢歌的鸟儿飞进我们卧室来搅扰了我们的午觉,我们可就恼了,——想想看,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没什么好吃的,难道还会留下什么东西来给鸟吃?本就活得烦躁难耐,老天居然派出这只鸟儿前来戏弄我们,鸟叫声成为我们俩怒火爆发的导火索!
这一怒,怒不可遏,我悄悄起身,火速关上了鸟儿进出的通道——窗户。
同宿舍的民也起床了。我找到一支竹棍,高高举起,够不着房檐就站到竹椅子上,对着房檐猛敲。民举起了放在房间角落的扁担,我们平时用来挑米挑菜的小扁担。我在房间后窗这一头,他在前窗那一头。鸟儿飞进来里头,我举着竹棍赶,飞到他那头,他就挥着扁担敲。房间大约13平米,这只鸟儿在狭窄的空中急剧盘旋穿梭,每次刚一在房檐落脚,棍子就来了,扁担就来了。为了不挨打,它就得重新飞起,坚持在空中飞个不停,不能停下!鸟儿啊,这时只恨屋瓦太低,压制了它飞向天空的自由,惊恐的叫声与它翅膀带落的蜘蛛网一起飘落下来,黑黑的落满一地,但是,它那拼命的双翅始终挣不开我俩制造的恐怖的阴影!
我想起“鸟媒”的命运。鸟媒在山上诱惑同类,为主人抓捕新鸟服务,但是,有时会吸引来凶猛的“过山乌”(本地猛蛇)。鸟媒主人说,曾经有一只鸟媒就是被猛蛇吓死的,猛蛇的头钻不进笼子去,长长的蛇信子在笼子前摇摇晃晃,发出可怕的丝丝丝的叫声。那男子赶走了猛蛇,发现自己心爱的鸟媒在笼子里头破血流,它是被笼子外的蛇吓得扑腾乱飞,自己在笼子里撞破了头才死的。
多少分钟过去,我们不知道,反正是鸟儿终于飞累了,它的翅膀撑不住自己的心跳了,它越飞越低,终于扑的一声坠落到地板上,我们两个大男人跳下椅子,站在它面前,气呼呼地看着它。
可怜的鸟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鸟儿是出于什么思想飞进我们房间的,难道它只是被一粒米给蒙骗的?!我想不是,我们的大米装在陶瓮里好好的并没有外露,就像大财主有钱不外露一样。我想不清楚鸟儿冲着什么飞进我们的宿舍,就像我们的青春是被什么浪潮卷到这片山地的。假如它真是可怜我们俩,进来宿舍与我们聊天,而我们却误解了它的好意、凶猛地折磨了它,那么我们未免太残酷了!
看着鸟儿匍匐在红砖地板上的一瞬间,我的心头突然涌起无限悲凉,——疲惫的鸟儿,其实我们的青春比你疲惫一百倍甚至一万倍啊!
同是山中鸟,相煎何太急!转眼间,恼怒变成心软。
飞吧,鸟儿,只要你还能飞!我双手把鸟儿捧出宿舍,放在厨房外面的屋顶上、芙蓉树的绿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