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不投降的山
正常情况下,人们好不容易登上一座山,就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能耐和欣赏低处看不到的风景。我却急急忙忙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外套穿上,连衣的帽子包住脑袋,缩成一团。这是一座我爬到顶后不敢鸟瞰的山。我并没有征服它。
这座山在平和县南胜镇境内,有多少年了,不知道,反正有人认为这里本是海,海退了,山长出来了。山和海本来是一体的,山都是从海里“长”出来的,也许智慧的古人早已参透,留下了一本《山海经》,将山和海连在一起记录。我看着脚下,我们是在一块巨石上,如果我能找到一片带沙的贝壳,哪怕是碎片,也能泄露远古的秘密。我看到的只是稀疏沙粒,和石缝里长出的枯草。山顶的空间不大,几块巨石随心所欲地叠着。找不到挡风的地方,没有受到抵抗的山风非常自由地像海浪一样一波波卷过。前面不远的那块巨石的垂直面刻着三个字:“太极峰”。刚才在山腰我们仰望到了,虽有雾,但那种笔势还是感觉到了,一横一竖遒劲有力,一撇一捺洒脱酣畅。
我去过五台山,峨眉山,泰山。五台山刚下了点薄雪,地上滑,车子小心翼翼地在山道上拐弯,到了目的地后,进了几个寺庙,出了几个寺庙,燃了一把香;峨眉山的台阶真多,爬不完似的,听说有猴子,却连猿声也没听到。我感冒了,坐在半山腰眺望人们像蚂蚁一样围着乐山大佛转。而泰山,当时阳光灿烂,我站在泰山顶上,俯视大地,试图想象历朝那些皇帝们的封禅大典或君临天下的感觉,没那命,感觉不出来,只好坐缆车下山。上来的时候也是坐缆车,直达“南天门”。这么一盘点,我发现自己没用腿真正地爬过山。那么太极峰是我爬的第一座原滋原味的山,没有人工铺就的整齐台阶,没有指路牌,没有洗手间,没有休息的亭子,窄窄的土路,叫羊肠小道都勉强,这也许是旧时的砍柴人采药人踏出来的,也可能走过僧人或红军战士。
我们的胳膊肘甚至脸碰着两边的植物,时不时得拨开,脚下不留神就让埋伏的藤呀树根呀绊一下。一路走来,磕磕碰碰,拽着小树或竹子借借力往上攀。大家站在岔口分析走向,往这还是往那,错了,再往回走。有一段路,前面的人走远了,后面的人没跟上,剩我一人。高而密的各种植物包围我,没有一种是我认识的,除了风声还是风声,竟然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动物都冬眠了吗?这个星球仿佛只有我一个活物。“太极峰”三个字从岩石跳进脑际,活灵活现。“太极”在道家中一般指宇宙最原始的秩序状态。最原始的时候人类和动物都是多余的。我相信,也恐惧,不顾脚痛,我跑了起来,追上前面的人。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共闽粤边区特委选择这座山作为根据地是相当有道理的,峰高林密,地形复杂多变,有水有石,可藏匿,能生活,易防守。先前走过的那堆石块,就似人工垒叠的掩护体。不过有人比边区特委更早慧眼识山,早很多年,那人叫张木,名字平常得像随口取的,是不是出生时他的父亲刚砍柴回来,还是五行中缺木,难说。后人称他为万五道宗,道宗是他的法号之一,万五是他与民族英雄郑成功麾下的“五虎将”之一的万礼等人结拜金兰时的排序。单单这个“万五道宗”的称呼,就让人感觉背后有许多故事,充满传奇。
同伴们有的看风景,有的照相,有的分享食物,聊得很高兴,虽然话在半途就被风吹跑了,支离破碎。我发现坐的地方竟然离悬崖不远,有人往外站一点,我就提醒一下,特别是瘦的人。我埋着头往里挪了挪身子,还是没有站起来的勇气。腿真酸,风真大,直吹到骨头里。当年道宗僧人在这儿的时候一定不像我似的,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极目远方,心里也许是空澄一片,也许是正酝酿着一些事。他脚下那块巨石刚刻下他写的让人呈竖排状的三个繁体楷书——“太极峰”,旁边竖排落款小字“乙未季秋吉旦开山僧道宗勒石”。那是1655年9月。他四十二岁。正值盛年。11年前,山河犹在,但国破矣。11年后,北京的宫禁被清廷命名紫禁城,顺治皇帝正在太和殿殿试。而道宗僧人还在想做一个他认为大明子民该为国家和百姓做的事。有证据表明他是天地会的创始人。“天地会”研究如今很热闹,专家们争论不休。这是几百年后的事,与他无关。不管怎么说,反正当时他参与了带头了,活动频繁,以寺院作为掩护,做得很隐蔽,像后来的地下党一样。南胜的紫竹寺仅是其中一座,在太极峰北面的鼎底湖尖。道宗一生修建或参与其中的寺院庙堂已知的至少十座。比如东山县九仙岩的恩波寺,位于平和、云霄、诏安三县交界处天马山西麓的高隐寺等,他为天地会做了许多前期和基础的工作,才有了后来的发展和壮大,以至惊动了清廷。
道宗在康熙四十年冬天圆寂。从明到清,他经历了改朝换代,新的朝代又换了几任皇帝。历史的轮子不断向前,不停不留不返站,不知道宗僧人在他漫长的一生里如何坚守那份信念,他的宗教信仰可曾帮助过他,他对自己的政治理想可曾犹豫和迷茫过。他奔走于各个秘密据点时,他在寺庙的香火袅袅,木鱼声声中想得最多的是什么?道宗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事总是人做出来的,但历史的册页总是留下事,后人只能由事推及人,根据一些幸存的物和残缺的文推测勾勒出一些影像。从一滴水就想知道大海的全部,从一棵草就想洞察森林的秘密是奢望,道宗其人始终云雾缭绕。
一座山和一个人相遇也是要有缘份的。据说离太极峰16公里的三平寺开山始祖唐代高僧杨义中爬山涉水打算造寺传教时也曾把太极峰考虑在内的,只不过最终擦肩而过。而万五道宗选择了这里,并建那座紫竹寺,后来也是反清复明秘密的活动据点之一。遗憾的是现在只剩下寺宅基石和石板条。只有那巨石上的“太极峰”犹似昨日刚刚完成,穿过岁月的风尘,一直坚持到现在。“太极峰”因道宗僧人这个不平常的凡人而“名”,他和相关的那段历史也因为太极峰留存了下来让后人解析与评说。
这是一座不愿低头的山峰,这是一座抗争过的山峰。虽然坐着没有站起来观望,但我知道我们的太极峰隐在一片蒙蒙雾气里,像大海中的一个孤岛,顿生寂寞。当年红军战士一定利用过这种天气与敌人在山里周旋,心中是必胜的信念,就是不知道遥远的万五道宗在太极峰遭遇有雾的日子时会不会也有这样寂寞的感觉?斯人远去,山峦无言,云雾茫茫。迷雾中略感失落的我,更无从知晓。
也许我应该找个有太阳的日子,再上太极峰,把一切看得真切一些,把一切想得明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