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 香
十三岁那年冬天,我因为“小有成绩”,被长乐小学送往离家10公里远的秀峰——当时长乐公社学区所在地,与其他从各地小学优选出来的二十个尖子生一起,接受学区组织的强化学习训练,准备与周边乡镇崎岭、九峰两个学区进行学区之间的五年级毕业班知识竞赛。
为期一个多月的强化学习,我们住宿、学习都在学区里面。学区是一个小四合院的格局,土木结构,平房低矮,只有一层。院子里有一株苍老的、弓着身子的桂花树,树干粗壮,树皮布满瘤子,树冠高过屋檐,绿色叶子间拥挤着黄色、米粒大的小花,花香笼罩着我们上课的临时教室。那是我记住的最早的花香。但是,在年幼的我的记忆深处,当时的花香远不如另外一种香味,那就是饭香。
米饭之香,不同于花香,饭香直指肚肠,而花香仅限于鼻子。
下课后,我们要到学区大门正对面的当时的秀峰小学,食堂在小学里面,我们在那里吃由食堂统一蒸煮的“钵子饭”,每人一钵,陶钵外红内黑、外粗内黝,菜是跟老师一样的,——我们这一帮农家子弟,在那里早早享受了天堂一般的待遇,享受到米饭美妙的滋味。
在我家里,小时候只能天天吃稀粥,粥有时稀有时稠,稀的时候一碗连一碗地吃,仿佛总也吃不饱,那不叫吃,叫喝,刚一过喉咙就消化掉了似的。家里的菜很难看见油珠,更不要说煎炒的肉片、豆腐。因此,每次我从食堂蒸笼端出钵子饭,热气滚涌的饭香直扑向鼻子,直灌进肠子,饭香中掺混着蒸笼木架子的味道,胃口就大开。就着滴溜油滑的青菜,每一餐我都吃得很香,幸福感当真是油然而生,每一餐我都会想:如果此时在家里,我吃的粥会是稀的还是稠的,是配萝卜干呢,还是腌咸菜呢?!这个可以让我填饱小肚子的机会,真像是上天赋予的。至于当年我是怎么读的书,我的成绩为什么会比别人好,至今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考试时我绝没有偷看作弊等行为。
有一天中午,我们照例各自从食堂里端着一钵饭、一碗菜,走到学校操场上,边吃饭边晒太阳,而我居然不小心被石疙瘩绊了一下,摔破了钵、碗,饭菜全撒在地上。白白的米饭呀,喷香的青菜呀,那时的米饭多珍贵呀,我的这个丑可出大了!旁边的同学怔怔地看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拍着身上的尘土,眼里涌出了泪水,心里充满了悔恨,怪自己不小心,我想,饭菜都是老师统一安排好的,每人一份,没有多余,中午该我饿肚子了。当时教我们数学的老师闻声从食堂里跑出来,看见我难过的样子,也没有责备我,拉我进食堂叫师傅重新打了一份。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个跌破饭碗的情景我一直记在心里:冬天里的阳光,撒在操场上的饭粒,和堵在喉咙的难受的感觉。这个和气的数学老师后来调到平和二中,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秀峰中学任教,每次去比邻乡镇的平和二中,我都会去拜访他。
小时在家里偶尔也可以吃到米饭,只是机会难得。
吃上米饭,那就是“改膳”,比如亲戚远道而来,或是家里碰上难事请人帮忙。有一次,父亲把一房间钥匙弄丢了,房间门锁着打不开,如果直接用刀斧锤掉,那就等于废掉了一把锁。家穷,浪费不起,就只好请来圩场的修锁师傅用专业工具细心撬开,再将锁修复,再重配了钥匙,弄到半夜。结果母亲焖了一小锅艾草饭答谢人家,米下得不多,那饭贴着锅底,很珍贵的样子。我也蹭了一小碗,艾草加多了,饭香中有着明显的苦味。
有一个固定可以吃到米饭的时候,那就是夏季收割水稻的日子。
每逢夏稻收割,全小队总动员,统一安排劳力,第一组去射月头,第二组去长山窠,第三组去亭凹背。因为劳动强度大,每当这时候小队长会以小组为单位安排大锅饭,就是现在盛行的咸菜饭,每个劳力一大碗(盛汤用的大海碗),目的很简单,就是吃饱好干活,用当时墙上的标语说的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我好几次被父亲派去煮大锅饭的村民家里打饭,小心翼翼端回家里,一家人再一勺子一勺子分着吃。有一次大锅饭是在我叔父家里煮,掌勺分饭的叔父在给我装饭时,看见灶间里的几个人都是本家亲房,就用铁勺子迅速使劲压实,面上再覆一层稀松的,——铁勺子那么一压,等于多装了平常的一碗饭。
夏稻收割后,整个小队的田地分片犁耙,有养牛的各个家庭用抽签决定。有一年我家抽到长山窠,那是我们小队最远的山田,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下一直连到山顶,踩着牛的脚步慢悠悠走到山上需要小半天,因此中午饭必须自家想办法在山上吃。“十岁上,大人样”,我年纪小小就扛着“两爪子”(小型轻便的农具)跟在牛屁股后面,赤脚走在山路上。父亲犁田时,我挥着两爪子把父亲无法犁到的边角翻过来;到了耙田时,我的裤管高高卷起,两爪子和小脚丫子配合着,把水田中隆起的田泥疙瘩分散、踏平,特别要把卷成一堆的回田稻草分开踩进田泥中,沤泡在水里。我那时人小个子矮,用力不知轻重,两爪子扎下去,田泥浆喷起来,溅得我满脸都是泥水,浑身土腥味。
中午时分,大哥用菜篮子挑着咸饭来到山上,一头是水煮地瓜干,那是午后做点心的,一头是一铝锅的咸饭,那是正餐。大哥把饭放稳在田埂边,转身就回去了,他有他的活儿要忙。那片山田,我父亲犁了一天,又耙了一天,我在山上连续吃了两天的中午饭,前一天是花生饭,用花生仁焖的咸饭,第二天是荞葱头焖咸饭,两种咸饭都是咸饭中的极品,那真是闻着香,吃着香,梦中回味依然流口水的那种香!父亲说,农忙收割,丰收已成定局,新谷晒在稻谷场,人人喜洋洋,家家户户都倾尽米缸做咸饭。
父亲叫我自个儿先吃,他要给牛卸下犁或耙,赶到有泉眼的山田一角喝清水、吃稻草,然后再从田埂上缓步过来一起吃饭。蹲在田埂上,我端起碗,小手掌还散发着新翻田泥的腥气,混在饭香中,分不开,一咕噜全都窜进肚子里。因了这样的经历,你要说我土,我还真就是土,掺合着土腥气的饭香,我保准你没吃过。但是,换一个角度,说我牛我也真牛,这种山田为餐桌、青山做屏风、对牛成三人、山泉奏乐、鸣蝉伴唱的生态饮食环境,我若是展开细说的话,定会馋死你,当然了,先要美死我自己。大中午的山上,我和牛的距离不远不近,我吃饭,牛吃草,我在田这头,牛在田那头,我吃得囫囵吞枣,牛吃得悠闲自在,盛夏酷热的阳光在头顶,中午焦躁的蝉鸣如海潮一样鼓涌在耳边,这就是我做为山里娃的生活小情景。现代人娇贵,饭前要先喝汤,而我至今也不那么讲究,不喝汤吃干饭、干吃饭的功夫真不是一般人能练就的。
吃饭时,父亲眼睛盯着我问:“吃得下吗?”
我头也不抬回答说:“能。”
“作田人,吃饭就是这样子,”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你年纪还小,如果吃不下,你自己知道该要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