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锅漂浮着两三根油条，发出微弱的吱吱声，男主人正用超长的筷子不停地翻动它们的身子，让油锅看起来像一个水中芭蕾的舞池。女主人则一会儿打开蒸笼装包子，一会儿盖上蒸笼装油条，“三个包子两根油条，一共六块半。”

今天的包子油条铺看起来有点热闹，我偷偷数了一下，我的前面还有七名等待的顾客。“阿姨，我买三个包子。”就在我数数的时候，一名小孩子又加进了等待的行列。大家随意地站在铺子门口的各个位置，不少人的脸上还残存着清晨的慵懒，除了报购买的包子油条数量外，谁也一句话不说，位于门口的油锅和蒸笼就像一个木桩，把从各个角落投射过来的目光缰绳，紧紧地拴住。男主人一言不发，女主人除了问数量报价钱之外，也没有其他言语，但夫妻俩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笑容。看得出来，这是一对勤劳而和善的小夫妻，他们的笑容与生俱来，不是刻意招徕顾客的谄媚。是的，买卖原本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交易，你付钱换取满足舌尖之欢和身体所需的食物，我通过劳动赚取生活所需的金钱，彼此各取所需，谁也不需感谢谁，没有必要附加强颜欢笑的添头。

就在我走神之间，我的位次从第八变成了第一。把包子和油条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我推着车转弯走进了农贸市场。对于农贸市场来说，包子油条铺只是清晨这首曲子一个清越舒缓的开头。随着脚步向农贸市场纵深地带的迈进，这首曲子逐渐激进，呈现出越来越多声部的交响。

“特价特价，红萝卜一块三，空心菜两块二……”蔬菜的叫卖声从一个录音机里发出，急促得有如机关枪在扫射。

“土鸡蛋，土鸡蛋，正宗土鸡蛋……”鸡蛋的叫卖声不紧不慢，仿佛没有音高变化。

“来呀来呀，东山海产——天亮刚到——”故意拖长声调的海产的叫卖声显得悠扬而有韵律。

……

伴随着节奏各异的叫卖声，掺杂其中的还有肉铺上砰砰砰的剁骨声，街旁鸭笼里鸭子的嘎嘎声，高高低低的讨价还价声……

各种声音从市场的各个角落，以不同的强度向我的耳朵袭来，像或轻或重的鼓点敲击着我的耳膜。行走其间，我的耳朵则成了一部声波探测仪，从纷繁的交响中，筛选我所需要的声波。砰砰砰的剁骨声，虽然铿锵有力，在我耳膜中形成重重的敲击点，但这不是我所要的，今天我不买骨头。海产的叫卖声虽然高扬尖锐，如锥子般让耳膜隐隐作疼，但它也不是我所要的。“正葱二韭三厚合，厚合厚合，一把两块。”终于，在嘈杂的混响里，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波，循声寻去，就在我前方五六米处，一个年逾六旬的老伯，蹲在一担厚合菜的担子中间，昂头吆喝着。

厚合菜是一种好种易活产量高的菜，一直以来是一种“贱菜”，小时候在老家，人们常用这种菜喂猪，叫它“猪母菜”。然而，就因为它略带着泥土味，我却对它情有独钟，隔三差五就会到菜市场搜罗它。看着我朝着菜担子而来，老伯顿显精神了不少，叫卖的声调也有所提高：“正葱二韭三厚合，厚合厚合，一把两块。”老伯的吆喝是要告诉人们，三月里厚合正是时令菜。菜担子里，肥大的厚合菜叶平展着，绿油油，水灵灵，鲜嫩可人。这种鲜嫩霎时间直接打通了我的回忆通道，让我记起童年时踩着露珠在菜园子采摘厚合菜的情景。清晨，带着露珠的厚合菜叶子就像刚睡饱一样，特别精神。由于厚合菜相对高大，我必须脸贴着它湿漉漉的叶子，手才能伸到它菜株的根部，把其中个高叶大的叶片从菜株上剥离。一畦的厚合菜，这棵剥一片，那棵剥两片，已是一篮满满了，但常常，一篮菜满，我已是满脸是水，衣服的前襟也湿了大片。

“要几把呢?”在老伯的招呼声中，我在菜担子前蹲了下来。说实话，买菜不是我的强项，我也是最近老婆怀孕了才顶替她的位置走上买菜岗位的，属于临时主持工作。但我并不认为像买菜煮饭这种小事是只有女人才做的事，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身为男人照顾好一家老小就是责任，没有什么该做与不该做。在我们身边，不少男人耻于买菜做饭，但似乎也没干出什么大事来。之前我很少买菜，只是老婆认为她这项活干得更好，因为我经常是买回一大堆菜后，却不知哪种菜什么价钱，让老婆觉得肯定被宰了许多。是的，我就是有这种毛病。现在，我蹲在厚合菜的担子前，关注的却是老伯刚才的顺口溜，“接下来从四月到十二月的顺口溜怎么说?”我的这个发问让老伯有点错愕，但他略微一笑就念开了：“正葱二韭三厚合，四豆五蕹六月瓜，七月笋，八月芋，九月芥蓝十月芹，十一蒜头十二白(白菜)。”老伯念得流利而又有节奏，但小时候也整天和菜园子打交道的我却没全听明白。在我询问下，老伯又一句一句地重复一遍，并解释，“五蕹”是说五月的时令菜是蕹菜(也叫空心菜)，“十二白”即白菜是十二月的时令菜。

一句一句地，很快，我跟着老伯学会了这段顺口溜。我不知道这顺口溜是老伯自己总结的，还是他从别处学来的，但我知道，我之所以对这个顺口溜如此的兴致盎然，首先是因为它来自于人们劳动的总结，是生活的凝练，我可以凭着它买到每个季节的时令菜;其次，它的字句里飘着泥土的芳香，牵引着我对过去农村劳作的回忆。是劳动，让它对我充满了魅力。

从厚合菜担子之前起身，我的眼光回到人来人往的农贸市场。我知道，在市场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是为生活劳作的身影，到处都是人们以劳动和智慧创造生活的声音。只要尊重劳动、热爱生活，无论是抑扬顿挫的顺口溜,砰砰作响的剁骨声，还是歇斯底里的叫卖声，都是人间美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