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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作者:◎黄朝阳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艺桂  日期:2016年06月27日

虽然才晚上九点多钟,但县城的街道已经有点冷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达距离老家七十多公里的县城,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和父亲一起散步。街道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和父亲一起散步的感觉也是陌生的,走在父亲的身侧,我竟有点不真实的感觉。父亲走得不紧不慢,没什么言语,但即便如此,我却依然敏锐地感觉到了父亲深深的失落。

我十分清楚,父亲的失落来自于他的计划再次被打破。在父亲的儿子培养计划里,哥哥计划考取中专,争取早日参加工作,在经济上帮衬家里;作为老二的我则准备读高中,上大学;老三准备“补员”——即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接替父亲退休后的岗位当教师;老四长大时,父母已年迈,则由我们三兄弟一起来培养。然而,父亲的这个计划首先被哥哥打破。当年以优异成绩被平和一中录取的哥哥,在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涯里一直身体毛病不断,中考的成绩不但与中专的分数线相差甚远,连平和一中高中部都没考上,落到只好在平和职高就读的结果。为此,父亲只好调整他的计划。一年后,父亲让在平和二中就读的我,中考的第一志愿填报云霄师范学校,这样可以享受教师子女加分十五分的优惠政策,确保我被师范学校录取。中专类分数线划定后,父亲很是高兴,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原始分数已经超出分数线不少,加上十五分加分,可以说优势十分明显。可是,父亲的这份高兴很快被一个消息所带来的忧虑取代,师范类的体检对身高作了规定,男生身高必须达到一米五以上。父亲赶紧在家里大门的门柱上划了一个一米五的标线,让我站着试试。让父亲沮丧的是,瘦小的我身高只有一米四六,差着四厘米。于是,父亲一面赶紧给在云霄师范学校教书的一位亲戚写信,请他帮着活动活动,一面反复交代我,体检面试时穿长一点的裤子,量身高时要偷偷地踮脚。

体检面试的地点安排在县城的城关中学。教学楼的前面,用绳子拉了一圈的警戒线,体检面试对象凭着准考证才可入内。父亲被挡在了警戒线外,就在我通过警戒线走向教学楼时,父亲叫住我,让我一定要记住他的交代。然而,父亲的这种小聪明并没有通过我得以施展。体检的第一关便是量身高、称体重,当我通过教室门口大步迈向体检台时,一位陌生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云霄师范的政治处主任——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向教室的门柱。这时我才发现,教室的门柱上,也像我家的大门一样,划着一个一米五的标线。“这个应该没有一米五。”那位陌生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谁在说话。靠着门柱,我偷偷地踮起了脚。然而,陌生人却伸出两只手在我肩膀上用力往下压,站好站好,别踮脚!陌生与威严,让我的小聪明无处遁形,有如一个小偷被抓了现形,只好缴械投降。

在我完成最后一关的口语测试后,我意外地发现父亲就站在教室的窗外,胸前佩戴着一个工作人员的牌子。我正要发问,父亲却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直到走出了警戒线,父亲才告诉我,他是求一位在当体检面试点工作人员的熟人借了工作牌,进去看看我体检面试情况的,没想到刚进去我就体检面试结束了。父亲又赶紧问我,身高那关过了吗。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父亲,同时告诉他,工作人员还说我体重不达标,手掌伸开后手指跨度没有达到八度——没有八度便学不了钢琴和脚踏风琴。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让人感觉得出他的失望。过了一会儿,父亲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说:“走吧,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然而,父亲还是不甘心。晚饭过后,父亲叫我一人留在琯城饭店,他出去找人问问情况。直到九点左右,父亲才回到饭店,看得出,父亲有点疲惫,也没跟我多说什么。在旅馆的床沿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在一个水果摊前,父亲买了四个苹果,我们一人分两个,边走边吃。说实话,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自己一个人吃一个苹果的奢侈,家里兄弟姐妹有六个,有苹果时也是每人只能分上半个——这对其他从来没尝过苹果味道的邻居孩子来说,已经够令人羡慕的了。虽然苹果味道芳香,但此时的我无心细细品尝,从父亲的神情我已知道他并没有带回令人高兴的消息,在这个炎热的夏夜,我们父子俩被同一个失落所笼罩,我们有同一种情绪需要通过散步来排遣。

走了一段,父亲突然对我说:“上高中后一定得加倍用功,读出点样子来,知道吗?”虽然我已猜测出事情的结果,但此时经父亲的口说出来,还是有一种读师范学校这个可能性被判了死刑一样,心里发酸,感到无名的委屈。然而,我还是抑制住了泪水,郑重地回答父亲“嗯”,并在心里暗暗发誓,上高中一定发奋,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我知道,父亲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一份微薄的工资支撑两个在外地读书的孩子已力不从心。而老三当年又小学毕业,以其一贯全学区第一的成绩,被录取到平和一中或者平和二中就读毫无悬念。为了应对接踵而来的就学压力,父亲已经让老三留级,隔年再参加小学升学考试,因为一年后哥哥就职高毕业了。而我栽在体检上,让父亲始料未及,也再次打乱了他的计划,这对父亲是何等的打击,也许此时,我只能以承诺带给他些许安慰。

事情的转机来得完全没有预兆。亲戚的活动,加上第一志愿填报云霄师范的上线生数不足帮了忙,八月中旬,我竟然收到了云霄师范的录取通知书。父亲非常高兴,张罗着把家里喂养了将近一年的猪给杀了,又卖了所有的烟叶,给我和哥哥凑足了学费。虽然,我的被录取像夏日的一股凉风,扫却了笼罩父亲多日的烦闷,但一波三折的过程,却让父亲不胜唏嘘。之后,每每和人聊起孩子读书的话题,父亲都会感慨: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最捉弄人。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个年头了,但那个夏天却常常令我想起,它包含了我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注定无法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