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爸,榕树爸
这天清晨我醒来时,感觉蚊帐在转动,床也在转动,一忽儿觉得床倒了过来,而我的身子倒悬着挂在床上,一忽儿是我的身子围绕着床在旋转,像闹钟的秒针一样在急促旋转。我晕得难受。我大声叫了起来:“妈——,妈——”!可是,没有人应,旁边没有人,没有兄弟,没有爸妈,没有祖母,平时热热闹闹的场景,此刻静悄悄的,静得让我害怕!
“妈——,妈——”!我又更大声的叫起来,但是,已经渐渐清醒过来的我发觉自己的叫声是那么的微弱,也许只有蚊帐里边的那只蚊子可以听见。我才又想起自己睡觉的房间是在大门外的单间,而爸爸妈妈他们此刻应该都在大门内的里间吃饭,也许此刻他们正吃得欢畅,哪里会听得到我的叫声呢?!
我发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湿透了头下的草席,我哭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头痛得厉害,而虚弱的身子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我没法像平时那样一骨碌爬起来,大人又不在身边,我只有哭泣的份了。
“啊,你醒过来了!”就在我哭得伤心的时候,母亲悄悄来到床边,抬手挂起了蚊帐,坐在床边,伸手按着我的额头,“还是滚滚的!”
滚滚的,这是我们闽南老家的客家话,意思是发烧了,烧的像开水一样滚烫。妈妈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让我顿时感觉到世界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怎么办呢,你怎么老是发烧呢?”妈妈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床边,她已经端来一平碗捞饭和一小碗的盐水空心菜,“饿了吧?先吃饭,吃饱了,病就好了!”
我印象中的第一碗饭,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吃的,而那时,家里罕有干饭可吃,整天整年吃的都是粥,有时稠有时稀的粥!哪会有干饭呀,吃粥都要发愁的日子,吃一碗捞干饭纯粹是病人的特权。
“快吃吧,你爸爸去干活了,你哥哥他们早都去上学了!”
怪不得静悄悄的,原来是我睡过头了!
我头晕得厉害,但是,一看到饭和菜,就觉得肚子饿得更厉害,头反而不那么晕了。
我止住了哭,妈妈拿来毛巾给我擦擦脸,我端起饭就吃,我觉得碗轻飘飘的,牙齿松垮垮的,吞咽的饭菜好像是硬塞进去的。
饭后,我又倒下床,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夜里,我先是听到大人的交谈声,然后才睁开的眼睛,我看到煤油灯中的爸爸妈妈和本村的赤脚医生。除了我的家人,村子里大人的名字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赤脚医生,他叫火心。
醒来的我感觉天又塌了下来,地又在我身子下方不停旋转,像是我在跟小伙伴们玩转圈圈。但是,赤脚医生的到来,让我的心一下子得到了许多安慰。
“赶快扶起来先吃了这包药,他发烧得很厉害!”火心说着把在桌子上研成粉末的药递给妈妈,妈妈把药粉悉数倒在瓷匙,她一手端着瓷匙,另一手端着一碗凉开水,喂我吃下。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孩子身子老是有毛病,不是发烧就是肚子痛,”妈妈在跟火心说话。
我那时候虽然还小,但是我清楚记得这个场景。
第二天天亮,妈妈一把抱起了我,发现我浑身浸在汗水中,连忙拿毛巾给我擦身子,又拿了一件干衣服给我换下,我发现天不再旋、地不再转了,柜子呀、蚊帐呀等等都在它们原来应有的位子上。
起床后,妈妈让我吃了早饭,然后带我出门,她手里提着一个茶箩,茶箩里装着香烛和寿金纸,和其它一些拜神的用品。
“阿海,跟我走,去拜拜松树爸!”妈妈边说边走,左手牵着我的小手,右手提着茶箩。
我不知道什么叫松树爸,我只知道跟着妈妈走,沿着田间小路走,啊,那其实真不叫路,只堪叫着田埂,我们从长满青草的田埂上走过,来到村口那颗大松树下。
松树,这是一颗古老的松树,要几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干布满鳞状松树皮。一些调皮的风把树皮剥落,扔在地上,它们每一块都比我的手掌大而且厚。树很高,高耸入云,树底下还掉满了松树籽和松针。在老家,松树籽和松针是灶台很好的烧火材料,但是,这里的松树籽和松针没人敢来捡拾,因为这棵松树就是“松树爸”,是村里头的神树,不能随意打扰和侵犯!
我的老家佳蕉尾是一个生姜地貌,一块山坡地被三条小山沟分得四分五裂,三条小山沟在村口汇集后一起流入长乐溪。就在这个交汇处,这棵松树挺立在山沟南面的坡地上数百年了吧,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它被拜为神树,负担起保佑本村小孩健康成长的重任,成为山村许多小孩的“松树爸”!
根据母亲后来的讲述,我兄弟姐妹五个就我小时候身体毛病多,白天里跟其他小孩一样蹦蹦跳跳,到了夜里就莫名发烧,或者是半夜腹痛起来拉肚子。母亲很焦急,带着我外出干活时,只要碰到村子路边各个角落的、低矮得只用几块石头随意砌成的土地伯公庙,她都会放下担子,用她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教我合掌拜拜土地伯公。遇上外来的流浪卦人,外村的巫婆神汉,也会顺便问一问,想方设法要知道我的病因,要治好我的身体。但这都是比较“随意”的,我说的随意是指不花钱,正式问卦或请巫婆、神汉寻求“秘方”是要花钱的,至少是要准备一餐饭菜请他们。我妈花不起钱,也没有多余的饭菜。
拜“松树爸”是那时村里通用的做法,哪家小孩子不好带、大人被闹得焦头烂额的话,最后就只好交给大自然的神树来帮忙了,人们深信不疑,上年纪的大树有着凡人所没有的神奇的力量!后来听人说,也有人拜村边的大石头,称它“石头爸”。
那是一个春天吧,我穿着浆洗过的硬邦邦的衣服,站在神树前,我的矮小根本无法与神树的高大相比。神树周边长满荆棘,像似一重护卫簇拥着神树。荆棘丛中虫鸣阵阵,伴着山沟和不远处河水哗哗流淌。神树下有一条小路,平时人来人往,但是,大清早还没有行人,只有母亲和我,我于是觉得冷清,觉得害怕。母亲摆好拜神树的盘子和碗碟,给一直摆放在神座前脏兮兮的茶杯斟了一遍茶,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子,然后抓着我的手向神树拜一拜,然后她在香炉中沾一点香灰在我额头上抹了一下,然后烧了寿金纸。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寿金纸的意义,它其实是神界使用的钞票,我们求神保佑也不能只是空口说白话的。
拜了神树,我身体好像硬挺了许多。
转眼到了夏天,我们闽南地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七二九”大洪水,许许多多人脑海中就此记住了上世纪的一九七二年,因为,大暴雨造成大洪水给各地造成不小的灾难,我的神树、我的松树爸也在那一场暴雨夜轰隆倒下。
白天,我随着小伙伴一起来到村口,看见我的神树从山沟南边倒向北边,仿佛架起了一座巨大的桥梁,已经有大人拿着斧头和锯子在砍伐树梢。
“实在可惜了”,大人们边干活边说道,“这场大雨太久了,把坡地都浸透了,台风又吹得这么猛,难免倒掉了!”
我的神树、我的又高又大的松树爸,被锯子和斧头一枝一梢地截断、剪短,最终变成了我心中的句号。
秋天,我又病了一场,我被母亲拉着参加一个葬礼,我的姥姥的葬礼。我母亲小时是童养媳,长大后经人介绍嫁给了隔壁村小组我的父亲,与姥姥家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专门埋葬死人的“土工”扯着我的左耳耳垂看了看,又扯着我右耳耳垂看了看,故作惊讶地说“你这小孩是不是经常闹肚子疼”,母亲点头如捣蒜。想着他那只经常摆弄死人的手在扯着我的耳朵,我的心头发紧、头皮发麻,但是我不能走开,我身体里有着某些故障需要他指点才能解决。“土工”又摸摸我的头发,语气肯定地说,“不用担心,等会儿棺材封钉好,我劈一点棺材片给你,拿回去煮水吃就好了!”
乡下出殡仪式的最后时刻,就是棺材用钉子钉好之后、准备起棺抬走之前,“土工”要在棺材头底部劈下一些棺材片,称作“留财”,寓意把好运“官和才”留给后代子孙。棺材片煮水能治病,尤其是参加葬礼后一些人身体不适的话,都要服用它,——这就是我的乡下,我的童年。
母亲有五个子女,每个子女都是她的心头肉,都是她的未来和希望,治愈孩子的病就是成就她对未来的梦想和希望。母亲是一个朴实的农妇,她对于孩子身体健康的处理方式,在她那个时代来说,她只能做到如此,她已经尽力了。
但是,这些土办法在别人身上显有神效的,对我却不起作用,我的身体毛病依然不时发作,我依然经常感觉自己生活在天旋地转之中,有时是腹痛如钢针穿孔。
秋天,我满头虚汗地走在秋老虎的阳光下。公路边长满了油桐树,它们沿路接力为我撑起一把把凉伞,但是我依然觉得周身燥热无比。
踩着路边的一团团绿荫,我走向公社的卫生院,这一回是我的父亲带着我。
低矮的卫生院就在小河边,紧邻着是一颗浓荫蔽日的大榕树。河面上当时还没有建起宽敞而坚固的石拱桥——长乐大桥,我们父子俩是踩着紧贴在河面上的木桥来到卫生院的。
一个医生问了问我病情后,几乎是吼着说:“拜‘榕树爸’?拜‘榕树爸’会治病那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
父亲脸色讪讪的说,我们农村都是这样的。医生也不争论,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还是打一针吧!”
从父亲与医生的交谈中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我们本村的大松树倒下之后,在某次我患病时,家里已经又替我拜了卫生院旁边的这棵榕树为“榕树爸”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这样一来,那一年我有过三个“爸”,家里供我穿衣吃饭的爸,本村村口的和邻村河边的“松树爸”与“榕树爸”,它们俩据说拥有神秘的力量,是可以保佑我健康成长的。
在乡下,许多别无他法的父亲母亲把自己的儿子许给了野外的大树,成为神树的儿子,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像这些大树一样,即使孤零零独处一隅,也能够经受住风雨寒霜,茁壮成长。
我清楚记得,在大榕树旁边的卫生院里,那个严厉的男医生让我自己扒下裤子,在我神情高度紧张、身子紧绷至僵硬的状态中,往我右边屁股扎进了人生第一针。
打完针,父亲带我回家,走过榕树下,我看见四季常青的大榕树虬枝如龙,树根处插满了没有烧尽的红色香烛和香柱,秋风一吹,寿金纸的灰烬飞了起来,这些黑色的蝴蝶在空中旋转着纷纷落到河面上,随着清清的流水漂向远方。
几十年过去,“松树爸”一直留存在我记忆中,而“榕树爸”至今依然耸立在河边,家乡父老膜拜它,婶婶阿姨膜拜它,这个群体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萎缩,反而有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香火日渐鼎盛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