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田坑窑
如果不是“克拉克”号这艘葡萄牙商船,也许平和窑青花瓷留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种背影。但历史没有如果,历史只承认存在。远在明朝万历三十年(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截获了一艘商船,这也许仅仅是商业竞争的行为,历史的真相已经被埋在厚厚的尘埃后面。无论如何,这样的截获很容易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不会泛起多少的涟漪。但因为船上那近万件的青花瓷器,这艘意思为“葡萄牙战船”的商船“克拉克”号被烙上历史的印痕,在时光的河流中沉浮。偶然之间,“克拉克”号让我们窥探了某种真实,其实能够留下身影的历史片段很多纯粹就是偶然。
曾经行走在南胜、五寨的平和窑古窑址,窸窣的声音是数百年前的平和瓷碎片在今人的步履之下发出存在的信息;间或出现的半堵窑墙,紫褐色是烈火焚烧的结局,窑墙上那瘤状突起被称为窑汗,透露出当年的高温炙烤的信息。有一段时间,已经湮没在荒草之中的平和窑和岂止是千里之外的阿姆斯特丹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当年寻找不到产地的青花瓷在随意的无奈之下被称之为“克拉克瓷”,在岁月的更迭中逐渐完成它声名远播的历程。1603年的拍卖让“克拉克瓷”一鸣惊人,直到上个世纪那场“晚到了400年的中国瓷器来了”的大型拍卖会,阿姆斯特丹成为“克拉克瓷”的福地,平和窑在这里晃亮了西方人的眼睛,以它温润骄人的青花身影。
曾经相当长的岁月,平和瓷在平和窑寂寞地躺着,而在外声名鹊起的青花瓷因为无法对接来自平和的家乡生命密码不得不流落他乡,以“汕头器”、“吴须手”、“吴须赤绘”、“交趾香合”等等名字漂泊江湖。宛如流落他乡的流浪艺人,在不同的区域总是留下不同的容颜。耳边突然回响起“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的歌声,歌声之后的辛酸和无奈随附在平和瓷,回荡在不同的角落。流浪注定是要回家的。平和瓷的回家之路尽管艰辛漫长,但没有中断过。学术界的努力,考古工作者的劳动,平和人对沉睡山野之间窑址的发现,平和瓷生命密码的对接尽管错乱或者艰辛,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流浪江湖400年的“克拉克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福建平和。也许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仅仅是考古的一个发现,没有太多实质性的触动,只有同业中人,才理解日本考古界专家跪倒在平和窑窑口的痛哭流涕。
依山临水的一百多座窑口不仅仅是数字的概念,也不仅仅是阶梯式夯筑的风景。因为松脂量足而噼啪作响的青松枝在炉膛里挥霍自己,火力正旺的平和十里窑场升腾起的十里窑烟,从历史的深处腾空而起,在平和的上空飘荡弥漫。窑烟、瓷器、忙碌的窑工,挥洒的汗水,变幻的画面钩沉起平和窑当年的繁荣身影,给人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遥想当年的十里窑烟,我们没有办法不把目光定格在王阳明,这位明朝的都察院佥都御史,当年的他奉旨平乱。平定寇乱后,颐指气使的他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回望的目光有了若隐若现的忧虑。正德十三年(l518年)三月,平和县置县,“寇平而民和”的寓意是王阳明的良好愿望。跟平和窑相关的是,王阳明为了“久安长治”,在军队中挑选了一些兵丁留在平和,没有跟随他远上平叛的征途。这些充役于县治衙门等的兵卒,还有首任县令是江西人,以及自明正德十三年到崇祯六年(1633年),共有13位县令是江西人,这些让江西景德镇烧瓷工艺传入平和成为可能。如今平和旧县城的九峰镇,依然留存的“江西墓”昭映历史的那一段。平和瓷也就在历史文献的字里行间闪烁它的娇容:“瓷器精者出南胜官寮、粗者赤草埔山隔。”(?明嘉靖《平和县志》)“瓷器出南胜者,殊胜它邑,不胜工巧,然犹可玩也。”(万历元年《漳州府志》卷二十七)
当年的十里窑烟,从平和旧县城到南胜五寨的袅袅升空,也许跟地域有关。在交通基本靠水运的年代,从南胜出发的船只可以沿花山溪顺流而下直达月港。回望明朝,月港取代了泉州港,成为“闽南一大都会”。朝廷对海上贸易严格控制的背景下,原来偏安一隅的月港被朝廷的目光忽略,超越福州港,甚至广东港,早就是“市镇繁华甲一方,古称月港小苏杭”。仅仅有交通便捷是不够的,平和窑的异军突起不能不牵扯到景德镇。明万历年间(1573—1620)出现的原料危机,让景德镇的官窑曾两度停烧,民窑也因横征暴敛,一再受阻乃至被扼杀。矛盾冲突,窑工抗争,还有朝代更迭的动荡,景德镇的窑烟几近停歇,而当时外销市场的强劲需求,给了平和窑千载难逢的机会。历史总是这样,危机可以是生机,一些人的绝望却是另外一些人的希望,平和窑的窑烟升腾得更有生机和活力。
如果没有清政府的“海禁”,也许月港依然繁华,也许平和窑的十里窑烟依然是今天的风景。但“海禁”实行了,朝廷的稳固肯定是清朝统治者的首选,何况当年他们的目光也许根本就没有在平和的十里窑烟停留过。一条政策足以改变许多,月港衰落了,平和窑的十里窑烟也熄灭了,就像一首歌曲,突然戛然而止,成为逐渐消失的背影,在历史的巷道中渐行渐远。
在众多的平和窑窑址当中,南坑窑无法被忽略。田坑窑位于南胜镇法华村,我在一个周末前往寻访。南胜镇纪委书记杨俊生很是热情,坚持要带路前往。离镇区不远,田坑窑在一个山涧里。顺着河道边正在铺设的鹅卵石步行道,我们渴望看到田坑窑的尊荣。河道里,河水清澈,各式石头以自己的形态存在。
如果不是一个牌子,我们可能忽略田坑窑。杨俊生指点着告诉我,这里就曾经是田坑窑的磨坊,也就是加工窑土的地方。我看到有一个用鹅卵石砌成的水渠,还有旁边散乱放着几个石磨。水渠的末梢,应该是当年水车的位置,水冲击水车,带动石磨,把高岭土磨成粉末,这是制作克拉克瓷的必须工序。田坑窑不是“就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而是就在眼前,但只有依稀的痕迹。当年的窑址已经被开垦成果园,蜜柚以及枳壳生长得很有阵势。杨俊生告诉我,当年的高岭土在这里磨成之后,顺着这山涧,用竹排运送到山涧入口处,烧瓷的窑址是在那里。
从相关的资料知道,田坑窑在平和众多的窑址中,有个独树一帜的亮点,那就是田坑窑是专门生产素三彩瓷器的窑址,是日本茶道界各式香盒的出口窑地。素三彩瓷色彩中不用红色,一般用白、蓝、绿、黄、黑等颜色,统称“素色”。素三彩瓷器装饰工艺,先用高温烧成素瓷,再在胎上浇釉作底色,釉水干后剔出花纹、图案,填以所需彩釉,二次入窑,低温烧成。田坑窑的素三彩,有盒、碟、盘、钵、笔架、墨架、盏、瓶、杯、碗等等,小件盒类占了90%,造型丰满,制作精致,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的专烧外销素三彩瓷器的专业窑场。田坑窑被发现之前,只有景德镇有烧制素三彩的窑口,田坑窑一经发现,颇有横空出世的感觉,它改变了布局,从这一点,田坑窑的意义就无法低估。但不仅仅如此,因为田坑窑的发现“为东南亚各国和日本收藏甚多的各类素三彩瓷找到了归宿”。17世纪就在日本茶道中盛行的香盒,当时因为不知来处,被称之为交趾香盒,也就是来自越南。日本茶道中正式茶事都有“添炭”表演,使用的香料有香木片,也有香木、麝香等多种香粉加蜜调和的香团,盛具叫“香盒”,材质有木雕、漆雕、海贝、金属等,陶瓷为多。这一多,平和田坑窑烧制的素三彩就异军突起了。有市场就有产品,精明的窑主不会放弃商机,而这,也为我们留下了可供追溯的历史,根据福建省博物院陈邵龙的文章,田坑窑的年代应该是在明代晚期万历到天启年间。遥想当年,这里依然靠的是水运,田坑窑以一种专门烧制素三彩的窑场风光地存在于众多平和窑当中。但在历史的长河中,田坑窑毕竟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随着时间湮灭了。
田坑窑没有就此烟消云散。它的命运随着平和瓷的命运起舞。平和瓷峰回路转是“克拉克”号,它复活了一种传说,在平和窑青花瓷靓丽的身影回旋在不同场合的时候,“南澳一号”让这种传说更为厚重、充实。上万件瓷器是何等的冲击力!平和窑青花瓷屡屡从专家学者、播音员的口中出现,冲击我们的耳膜。无论是电视画面,或者在平和观看实物,平和窑青花瓷那温润的质感,典雅的色调不仅仅是古、雅、趣的感觉,更是心灵平静、心境平和的催化剂,总能在面对时意境悠远。而田坑窑以素三彩的独特存在也不会被忽略。曾经荒芜的道路被整理了,河道也清理了。在寻访田坑窑的过程中,偶遇南胜镇人大主席罗剡鑫,他负责田坑窑的保护开发项目,南胜镇准备把田坑窑的窑址、磨坊、水槽等清理,让寻访田坑窑成为一个休闲之旅。顺着河道的步行道已经基本完成,河道之上的木栈道已经铺设了铁轨,木板铺上之后就可以行走了。河道里的垃圾要全部清理,石头要保护下来,保持原生态。罗剡鑫的描述充满希望。
不仅仅是一个窑址的观光,我们前往克拉克瓷体验馆,一个空旷的场地,一排用杉木排成的小工作台,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体验拉胚制作克拉克瓷;在最平和文化园,几个老师傅正在上釉,描画,旁边的窑炉,烧制的克拉克瓷以数百年前的姿态出现。展厅里,各种形状的瓷器惊艳了我的目光。克拉克瓷创意园更是描绘了未来复活克拉克瓷的蓝图,而对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赖育民来说,他更希望的是推进陶吧在平和遍地开花,甚至开到全国各地,成为平和的新兴产业。
回到家,回想田坑窑,看着平和画家黄堂生的作品《十里窑烟》,克拉克瓷,回旋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