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的白芽奇兰
回老家,给父亲带回两盒白芽奇兰。老家地处胶东,这里只出鱼虾,不产好茶。可是老家人也喜茶,田间地头,炕头院落,一把粗茶,一壶热水,一只搪瓷缸,日子虽然粗糙,却也活出了滋味。
但是记忆里,我很小时候,父亲是不喝茶的。不是不想喝,是没能力喝。那时乡下条件不好,吃穿都成问题,哪有闲钱买茶?想茶想急了,父亲就去撸树叶:柳树叶、槐树叶、枣树叶、榆树叶、梧桐树叶……回来,阴干,当成茶。时间久了,父亲甚至对各种树叶的口感了如指掌。父亲最引以为荣的发明是“梧桐叶茶”,那些黑乎乎的叶子陪伴了父亲很多年。后来父亲在梧桐叶里加上蔷薇花,加上菊花,加上银杏叶,那茶便渐渐变得醇厚,有了些茶的口感和意境。很多村人喝过父亲的“梧桐叶茶”,在那些艰苦的年月里,哪怕一把“梧桐叶茶”,也让村人的日子有了味道,多了盼头。
父亲从没有喝过好茶。我说的好茶,是指价钱昂贵的茶。父亲生活节俭,这是原因其一;其二是,用大瓷缸喝惯粗茶的人,很难让他手捧紫砂壶,泡一壶真正的功夫茶。但那天,我还是将两盒白芽奇兰送给了父亲。父亲受了一辈子苦,我想,即使不习惯,他也应该喝点好茶。
与父亲品茶闲聊,直到深夜。我发现,父亲不但喜欢白芽奇兰,对古朴的紫砂壶也颇有几分好感。心里想,喜茶的父亲,又怎会不懂茶呢?只是以前,他鲜有机会接触到好茶吧?临走前,我告诉父亲,如果他喜欢,待下次,我可以再给他捎两盒回来。
千万别。父亲摆着手,说,挺金贵呢。
我笑。——哪怕日子再好,父亲也改不了他的农民特性。
秋天时再回老家,却没有给父亲再捎一点白芽奇兰。毕竟那样的好茶,绝非我这样的人可以经常消费的。
可是那天,我还是喝到了白芽奇兰。父亲的白芽奇兰,形美、色透、香浓、味醇,竟与我上次带回去的,别无二致。
还是我给你带回来的茶吧?我问父亲。
父亲微笑,点头。
我知道,父亲一直在吝啬地对待着这两盒白芽奇兰。我猜想,即使我三年以后回来,父亲给我沏的,仍然是一壶白芽奇兰吧!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子女,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这样做。
坐在炕头上,喝着热茶,窗外有风刮过,秋意渐浓。鸡在院角觅食,猪在圈里散步,狗吐着舌头,猫眯着眼睛,偶有孩子从门前疯跑过去,笑着,闹着,哭着,唧唧喳喳。乡村一如既往,安静并且热闹,悠闲并且繁忙,恒久不变的日子里,一壶热茶,茶香袅袅。
林语堂先生有一句品茗论茶的名言:如果此时身边时而有儿童在旁哭闹,或粗蠢妇人在旁大声说话,或自命通人者在旁高谈国是,即十分败兴,也正如在雨天或阴天去采茶一般的糟糕。然那天儿童的哭闹,似乎并未让我和父亲败兴。鸡鸭猪狗,孩子妇人,平平淡淡,吵吵闹闹,本就是农人的生活,不必指望每一个农人都听得懂古琴,看得懂棋谱,又在喝茶的时候,一言不发,悟出些道理。说白了,再好的茶,不过一杯汁水,是用来熬日子的,不是用来装样子的。有小儿哭闹,妇人说话,有高谈阔论,又能如何呢?心静,则万物静;心中无扰,则无扰于天下。
喝茶是一种生活态度——对林语堂先生来说是这样,对老家的农人们来说亦是这样,只是两种态度不同罢了。或者,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那几天我几乎将小村转遍。我惊奇地发现,几乎每一户农人,招待我的,都是一壶白芽奇兰。那茶当然是我带给父亲的,父亲又将它们拆开,分给我的乡亲。茶是他与乡亲们交融的纽带,喝茶则不仅是他与乡亲们对光阴、对乡情的最内敛的表达,更是对生命、对生活的最纯粹的理解。有好茶,当然得与乡亲们分享,如同分享快乐,分享幸福。而这些简单并且纯朴的乡人,又将他们认为最好的茶,留给了我。
当他们将大小、形状和颜色不一的茶杯递给我时,他们的脸上,分明带不舍、关爱与牵挂。我离开他们太久,可是他们的表情,仍然是我刚刚离开他们时候的样子。
想,只要故乡还有一壶属于我的茶,纵是走到天涯海角,终有一天,我也是要回来的。故乡总会留给我一壶白芽奇兰,只因乡亲们固执地认为,我还会回去。
乡情是什么?就是一壶为我而沏的茶啊!
再品白芽奇兰,不仅形美、色透、香浓、味醇,还有着外人所不能品到和理解的又浓又烫的乡情。我想,我终能从白芽奇兰中悟出一点什么来了。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捧一把茶壶,中国人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先生所说的“熬”,一是光阴,二是情感吧?如果酒代表了热烈的情感,那么,茶所代表的,该是温敛的情感吧!日子越久,越能够悟出亲情和乡情的醇厚,这也是国人喜茶的一大理由吧。
沏一壶茶,想到家。或者,回家,与众亲,沏一壶茶。
这就是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