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岁月
——在林语堂小说奖颁奖仪式上的发言
时值初秋,在这个值得记住和纪念的日子,站在林语堂先生故居前,感谢促成这一切的机缘:林语堂先生,以及人们对他的敬意;文学,以及人们对她的热爱。
林语堂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家,是文学路上的前辈。犹记得高中时翻读他的散文,俗常的生活在他的笔下翻生出那么多的雅趣,而今人到中年,再读他的作品,读出的却是雅趣之中俗常的滋味,那附着于日常的烟火气,于小说实是不可或缺的气息。但林语堂先生的小说,超越之处在于未停留于此,滞涩于此,他的笔触间有智者的哲学思悟,有仁者的悲悯通达。
写作就像是上天赐予的一件铠甲,让敏感不至于一无是处,让脆弱也可以转化为强大,让狭窄的笔尖可以触及辽阔的人间世相,让简单的文字可以映现复杂的世道人心。
我们的生活一直处在流变中,有时迅疾得让人感觉难以把握,感觉一种万般喧嚣中的虚空与不安。我们像陀螺一样旋转着,身不由己。而一些老旧的事物,也像我们一样,被流变的力量裹挟,淹没,掩埋,正走在消失的路途上。当我写作系列荆楚历史文化散文时,当我俯下头仔仔细细打量那些一度被我视之为老朽不堪的事物时,我才意识到这些被我淡忘和轻视的事物,有着漫长的时光所赋予的不可复制的魅力。之中,隐存着我们从远古来到此处的根脉,隐存着我们不自知的精神与生活形态的依据。于是,我继续在一篇篇小说中,完成对它们的审美凝视。不只是《龙头龙尾》中写到的板凳龙大会,还有红袍甲、家族大祭、书法、古老的铸剑工艺、青砖古城墙、芈家双冢、楚绣……有时它们是物质的载体,有时它们是抽象的隐喻;有时它们是推动情节的要素,有时它们是雕刻人物的“点睛之笔”;有时它们是通向过去的线索,有时它们是朝向未来的探触,帮助我完成一次次的审美凝视。这凝视,是凭吊,也是对现实的诘问;是回望,也是对未来的思悟。
但,在这些小说中我写的还是一个个“人”。《红袍甲》中的刘玉声父子,《铸剑》中的孟师傅和他的儿子,《空中俏》中的“空中俏”,《神仙帖》中的芈大头,《芈家冢》和《龙头龙尾》中的芸芸众生……他们身处社会变型期,新旧观念矛戟相交,撕裂无处不在,由此带来的疼痛、疑难与困境也无处不在。无数的小人物在之中跌宕沉浮,一些事物走向消泯或发生变异,一些破土而出。众象之中,新生的未必是久长的,老旧的未必是朽败的,变革的未必是合理的,消失的未必是没有存在价值的……生活自有其吐故纳新的脏腑,来消化,来吞吐,来舍弃,来催生,只是需要足够的时间长度,让一切澄清。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用他的《吾国与吾民》中的一段话自勉,也以此向大师致敬——
“无论国家和个人的生命,都会达到一种弥漫着初秋精神的时期,翠绿夹着黄褐,悲哀夹着欢乐,希望夹着追忆。到了生命的这个时期,春日的纯真已成追忆,夏日的繁茂余音袅袅,我们瞻望生命,问题已不在于如何成长,而在于如何真诚度日,不在于拼命奋斗,而在于享受仅余的宝贵光阴,不在于如何浪费体力,而在于如何保存实力,准备过冬。自觉已到达某一境地,安下心来,找到自己追求的目标。也自觉有一些成就,比起往日的辉煌虽然显得微不足道,却值得珍惜,宛如一座失去夏日光彩的秋林,仍然保有耐寒的韧力。”
(本文作者为林语堂小说奖大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