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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盐如豆

作者:◎罗龙海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艺桂  日期:2015年02月23日

盐,到了过年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形状。

小时候,曾经走进供销社的存盐仓库。在一个刚过一米身高的小孩眼里,那座抵达房檐的盐堆就是座高耸的雪山。那盐,看上去湿溚溚的,黏乎乎的,小手摸着,硌手的感觉很明显。洁白的雪山下有个木板架空的水沟,沟里有水,大人说那是盐卤,吃了是会死人的。那时我想不明白,盐不就是用来吃的吗,从盐堆里凝结、渗透下来的盐卤水,怎么会吃死人呢?!

当时人们把这种盐叫做“大粒盐”,一粒粒有黄豆那么大,只不过形状与色泽不同,一者方而白,另一者圆而黄;小粒的也有绿豆那么大。不管是黄豆大,还是绿豆大,那盐粒都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枝枝蔓蔓缠绕心头。有那么几回,我们小孩子各自抓一把盐粒玩打仗,把盐粒当做可投掷的炸弹,砸在各自的脑袋瓜上,短暂而尖利的微痛,换来的是不亦乐乎的尖叫。

大粒盐带来的还有一个乐趣,那是入冬收割芥菜时候。霜冻过后,芥菜进入成熟期,砍倒了放在田埂边晒得松软再挑回家。傍晚的煤油灯下,一米多高的甩谷桶摆放在大厅中央,母亲往桶里一层又一层的叠放芥菜,每一层都要撒上一把盐,到大概第五层开始,就要叫我们小孩子翻身上去,又蹬又踩,大粒盐刺激着小脚丫,令人兴奋,晃动的身影在屋里拉得长长的。时至今日,那甩谷桶上的蹬踏动作,仍然是闽南乡村的图腾之一。

外表粗糙的大粒盐,给我留下的印象可不全是美好。

大粒盐不好溶化,炒菜时,盐粒刚好被菜叶包裹住没有完全溶化,吃到嘴里,一嚼,咯崩一响,满嘴的咸,引起一阵肠胃痉挛,味觉敏感的人非呕吐不可。父亲为此曾经和母亲红过脸,而我也曾因此翻肠倒肚。此外,还有一个让我反胃的印象。农村人那时都很穷,炒菜的猪油都是用“猪油板”。猪油板都是白肉,买一大块回来,分切成三四小块,统一切成半寸厚一尺长的样子,清水煮熟再撒上一层大粒盐,放在大盘子里。炒菜时,夹出一块在热锅里滚几个来回,用锅铲挤压出一些油,就把肉板放回盘里。眼见着猪油板在母亲的锅铲下一次次翻来覆去逐渐由白变赤再变黑,由一尺长半寸厚逐渐缩小成肉条,才再起用另一块。可是,那呆在盘子列队备用的猪油板,一不留心,已经长出万头攒动的肉疽!现在的幸福小孩,哪会看到这种恐怖的景象呢?!

临近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买进大量的盐,有时一买就是十斤。母亲把粗盐全部倒进大锅里,灶膛里塞进柴禾,烧着,操起一把长长的锅铲翻炒。翻炒一会儿就可以了,灶膛里退出明火,哔啵作响的盐还得呆在锅里,由余火烤一阵。炒好的盐分批次倒进天井里的大石臼,父亲举着木杵仔细捶打,此时要轻手捶打,使暗力,不能太用劲,否则盐粒会跳出地面。盐粒经不住木杵的捶打,粗大的方形个头慢慢妥协变小,直至驯顺如面粉一般。母亲把这经过人工粉碎过的盐末,分装在大盘子或者陶罐里,备用。不仅我家,其他人家也是如此,虽然有些折腾,但是,过年的氛围笼罩在大家的头顶,一个个兴致好好的。

没炒过的盐没味道,炒过的则有些淡淡的香。母亲有时会在捶盐时加进一个茴香,这样的盐末就有了特殊的香味了。把大粒盐变成盐末,为的就是在过年时候煮菜方便一些,尤其是招待客人的时候,避免发生客人吃到没溶化盐粒的尴尬情况。换做平时,大人可没那个闲工夫。

腊月廿四到了,俗语叫做“入年假”,农村人开始忙过年的必需品,灌香肠、宰鸡鸭、蒸萝卜糕、卤猪肉,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进行,哪样都离不开盐末。鸡鸭整只煮熟后,母亲会撮一小撮盐末,从每一只鸡鸭的屁股往里撒,然后,再从头到脚均匀地搓一层盐末,最后,一只只盐味十足的鸡鸭仿佛披霜沥雪,叠放在猫笼里,吊在屋檐下风干。

炒过的盐末特别能够吸脂、脱水,搓过盐末的鸡皮鸭皮也是香的,吃起来没有油腻的感觉,更别说里层的肉,那更是又香又甜,令人垂涎。还有一道吉祥菜叫豆干(豆腐,闽南话“干”与“官”同音),大年初一必上这一道菜,寓意大家一年都有好前程。通常的做法是把豆干放在锅里蒸热,出锅后整个轻抹一层盐末,到第二天早餐切开时,有些硬,但是,从里到外透着盐香和豆干天然的香,回味无穷。眼下时兴的酱油豆腐的风味与它根本没得比。早年酱油也是稀罕物,没钱买,逼着父辈人只能抓住盐粒做文章、想办法。

遥想当年盐如豆,一粒粒,嵌在深深的记忆里,转眼间变成抹不去的乡愁,——如今的食盐,出厂时就已细如粉末,父亲当年的那支粗大的捶盐木杵,已无需再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