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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白银

作者:◎罗龙海  来源:柚都平和  编辑:周艺桂  日期:2015年02月02日

 

林语堂在著作《京华烟云》第一章中,写姚木兰的父亲姚思安因躲兵灾要逃离北京,在院子埋藏玉器宝贝,木兰担心被他人发现、挖掘,姚思安对女儿说“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来那些宝物,他只能得到几缸清水”。对话结束后,林语堂在文中又写道: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会变成雪白的银子;在不该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银子也会变成一缸清水。木兰那时才10岁,父亲姚思安对年仅10岁的小女孩木兰讲这些话,她如何能够听得懂?!

这些哲理性的描述显然另有深意。

书中,木兰显然是“有福的人”,她生于北京一个殷实的商人家庭,虽有被拐卖的短暂经历,却幸遇父亲的朋友曾先生救赎,人生经历了由富家女到普通农妇等一系列变故,却始终是有惊无险。曾平亚是“无福的人”,他虽生在有钱人家,拥有美少女曼娘的爱却无福享受,年纪轻轻就夭折。对林语堂的“清水白银”,能够就这么简单地理解吗?显然不是,它的内涵有更丰富的蕴藏,那是要在本书之外去找寻的。

林语堂是1938—1939年间旅居法国巴黎时创作的《京华烟云》,其时林语堂43—44岁,阅历丰富,思想成熟,名满天下,三个女儿中最小的林相如也已9岁,膝下女儿环绕,加上创作成果丰硕,彼时彼刻,林语堂应是自己塑造的木兰形象背后的那个“有福的人”,而且是双料的“有福的人”。

虽是有福人,得福殊不易。想一想早些年,林语堂挥泪告别深爱,与自己并不心仪的女子廖翠凤订婚,从订婚到结婚,历经了4年的犹豫。可是新婚之夜,林语堂当着廖翠凤的面用烛火烧掉婚书,“我把它烧了,婚书只有在离婚时才有用,我们一定用不到的。”爱情留不住,就守住婚姻,林语堂虽然深爱陈锦端,却能够于“一生矛盾说不尽”之中果断理顺情丝,该埋藏的埋藏,该斩断的斩断,毅然决然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最终把一个老式的婚姻经营成为一个完美的爱情。这里,“清水”应是指缺乏感情基础的婚姻。林语堂以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把“一缸清水”似的婚姻变成“一缸白银”。

没有漫长的内心纠结和挣扎,换不来一把烛火的决断;没有强大的心理力量,镇不住对深爱对象思念的蠢蠢欲动。婚后,林语堂爱家顾家,和谐的家庭给他提供了良好的创作氛围。贤妻在侧,爱女在旁,林语堂温馨满怀,这从林语堂所有传世照片中形态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儒雅,中老年的宽厚,没有不满和愤世嫉俗,实实在在的一个惜福的人。享福、惜福之际,有一个美丽的字眼时常出现在林语堂的笔端,“家乡”。

家乡是一个温暖的字眼,它的热度与离开家乡的空间距离和时间年份成正比,越是离得远,沸点就越低,越是离得久,热度就越高。我把“家乡”与“温度”、“沸点”串连在一起,是受到另一个林姓老先生的一次讲话的触动。

香港同乡会(漳州)主席林广兆先生是港澳台地区的知名人士,每逢家乡重要活动,他都是受到邀请的重要人物。在广东深圳、东莞一带的生意人都对他尊敬有加,传说只要林先生一句话,就可以催生一个新的企业,或是造就一个人的新生。在深圳(平和)同乡会成立一周年庆祝大会上,他即兴发言说,“我跟大家一样,是从漳州平和走出来的人”,“大家在异乡能聚到一起是一种缘分,要团结,要认真打拼,故乡曾经是贫穷的,贫穷得只有一潭清水,但是,来到特区这边也不是遍地黄金,只有抱团才能发展,只有打拼才能自强。”他的发言时时流露出对故乡的浓情厚意,以及对年轻晚辈的勉励和希望。

之所以牢记着林老先生的这些话,是因为他的这些发言与林语堂的“清水白银”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清水与白银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这就是两位前辈的人生感悟。从漳州到香港繁华都市,林广兆凭借出色的工作,由普通职员晋升为倍受世人仰慕的中银国际控股有限公司的掌舵人之一,成功实现由“一潭清水”到“遍地黄金”的转变;而林语堂从上海、北京、厦门到美国、德国、法国,辗转世界,笔耕不辍,“两脚跨东西文化”,文学创作达到巅峰状态,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巨匠,彻底改变初到美国靠借贷过日的状况。这是林语堂经济(著作)方面的“一缸清水”变成“一缸白银”。

从阅读林语堂著作到现场聆听林广兆先生的发言,时空距离何其之远,虽然他俩的生活际遇各有千秋,但是,两个游子的心声何其一致,对故土的感情可谓“同声同气”!林语堂比林广兆先生早生近40年,同为背井离乡闯荡世界的人,内心才会有这个契合点。

林语堂1895年出生于平和坂仔,10岁起到厦门读书,21岁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回家,25岁起漂洋过海到美国,离故乡坂仔越来越远,直至1976年去世于台湾。林语堂对故乡的记忆,停留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家门前的远山绿水,还有就是懵懵懂懂的初恋。

但是,故乡即使是一潭清水,装在心中久了,也会变成黄金,成为一个誉满全球作家心中的富矿和创作的源动力。

请看林语堂笔下的故乡:“我的故乡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那里高山峻岭,毓秀钟灵,使人胸境开阔。”“走遍天下,没有一条柏油马路比我家乡的崎岖山道过瘾,也没有一栋高楼比家乡的高山巍峨。纽约摩天楼再高,但与我家乡的丛山一比,何异小巫见大巫,这是‘尺寸’不同呀!”

林语堂在《四十自叙》中写道:“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六岁读书好写作/为文意多笔不符/师批大蛇过田陌/我对蚯蚓渡沙漠”。凡是闽南人读到“师批大蛇过田陌/我对蚯蚓渡沙漠”,谁都会忍俊不已,这是大师喜爱故乡语言艺术的表现,——这是林语堂在当时白色恐怖的氛围中抒发的爱乡情感。

林语堂还在耄耋之年于《八十自叙》一文中写道:“坂仔村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危崖高悬,塞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哨而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80岁时的林语堂,以衰弱的身躯居住在香港,那已是林语堂阔别家乡60年之际、辞世前一年,家乡的名字于他而言岂止是名字而已,更是他心中不可触碰的装满汽油的汽油桶,一触即燃。——这是林语堂在香港的繁华都市中表达的对故乡的眷念。

有福的人心中存念故乡,有了故乡,江湖再远也有温暖,漂泊的心有了归宿,才会有停止流浪的栖所。心中没有故乡的人,只能像浮萍一样,停不住流浪的脚步,消失在未知的远方。到晚年,故乡已不是尘世间的黄金白银所可以媲美,它已经上升成为林语堂心中的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