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岁月的高处剥离
因为刚好有邻居的大爷牵着孙子在前面楼道蹒跚学步,踏着从远处高楼高音喇叭传来8点报时声准时上班的我,不忍心以快步冲散爷孙俩的亲昵,只好放慢自己的下楼步伐,在后面跟着。这时我低头发现,昨天打扫干净的楼道又有了一些白色鸡蛋壳似的碎片出现,那是从墙上掉落的墙面漆。墙漆脱落的墙体露出粗粝的面目,那是习惯了光滑表面的眼睛所不适应的。顺着地上的碎片仰头,看见墙的高处还有更大块的墙面漆裂开,像被弃置的薄薄的山东煎饼一样倒悬在墙上。也许到晚上它就会在某一阵风中吹落下来,也许不用风吹,而只需要一串快而重的脚步震动一下就掉下来了。它们是这座大楼的青春的容颜啊,怎么这样轻易的就凋零了呢?!我本可以无视这些碎片,如果脚步像平时一样匆匆掠过,飘忽的目光就不会对脚下的这个遗憾的细节予以截屏,也就不会有后继这个不愉快的仰头。可是这天早晨,就在经过那几步楼道时放慢了脚步,像鸡蛋壳又不是鸡蛋壳的碎片就飘入我的眼睛,被我的大脑雷达捕捉到,因此自然而然地展开了显微镜和分析仪等等分析和追踪功能。人总是这样,匆匆的脚步带不来深沉的思考,只有脚步徐缓,目光才有了审视的味道。于是我想到了墙面漆的质量,甚至整座大楼的建筑质量问题。我清楚这座楼才刚竣工没几年,外观还算整齐壮实,我心中暗自祈祷它的健康不是虚的。近几年,城市像营养充足的少年茁壮成长,身材节节拔高,谁愿意在高大的空间里瞧见缺钙软骨的阴影?!中午下班回家时,楼道上碎片已经清扫,高挂墙上的煎饼还在,阳光从楼道窗口照进来,刚好照着那片欲坠未坠的岁月尘埃,透明得像是破旧窗户的玻璃片,——我的头顶有了冰凉的感觉,我希望它掉落时不要刚好落在我的脖子上。
春夏之交时,曾经多次踏入南方一片肥沃的田野。黑色的土地上,是一排排碗口粗的青枣树茬,一些绿绿的幼苗刚从黑色树茬处冒出来。每一年,这些青枣都要死去一回,要在离地一至两尺高处整齐锯断。而这些幼苗又代表了它的新生。穿过盛夏,到秋冬季节,新苗再次长得圆滚粗壮,且又结出繁盛的果实。青枣树的年轮就这样在年复一年的割锯中不断增加,走向圆满。在漠北吐鲁番盆地葡萄沟,我目睹了北方葡萄的另类死法。葡萄已经采收了,冬雪还没有降临,果农们忙着把葡萄藤从架子上放下来,连枝带叶压进挖好的沟里,再覆上一层泥土。如果是在雪花纷飞的季节到的吐鲁番,于白茫茫的一片平坦雪地中,你如何能想到底下竟然掩埋着孕育甜蜜的葡萄藤蔓!来年冬雪融化,在明媚的春光中,葡萄藤又将跃身架子上吐露它的青翠。这两个以退为进、死而复生的场景,令我浮想联翩: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来自哪里,是土地有别于他处的特别慷慨的恩赐,还是它们的根系特别发达而善于攫取?!
并不是所有的植物都可以锯断树干而能继续生命的旅程,比如松树、杉树,比如桃树、梨树;葡萄藤的过冬方式也只是它的独有,——泥土与冬雪的双重覆盖会使许多植物腐烂死亡。是植物的潜在天性和人类的聪明禀赋二者完美的结合,造就了这两个植物生命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生存和生产方式。前一年的青枣树干被锯断,葡萄藤蔓被掩埋,看起来好像它们已经从大地母体身上剥离,抹去,生命已经结束,其实那只是暂时的隐退,它们的生命在地下根系涌动,在人们眼光看不见的世界积蓄重新蓬勃的能量,并将长得更高、长得更好。城市建筑是钢筋水泥浇灌的树林,只是这种水泥森林绝对不可能像青枣和葡萄那样“假死”“暂死”以求更好的生命延续,甚至无法像松树或者桉树那样,可以在高高的树体上剥离树皮以迎来新的成长、摇落树叶以展现新的容颜!能否结果和再生是生态树林与城市水泥森林二者的重要区别,由此可以看出人类自诩的文明创造与自然造物相比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城市建筑一旦落成,就是走向衰老的开始,水泥的凝结力会逐渐风化,钢筋的承受力会逐渐退化,犹如一棵树长到最高处,就要进入树叶飘落、树梢枯死的垂老状态。我们生活在水泥森林和自然植物之间,我们感受着这个世界不同类别的成长和老去,悠游其中,潜移默化,我们已然变成可以活动的树的群体。每天都会有一张日历像一片树叶飘落,有一些须发从我们身上逃离,有一些跃动的活力在血管里消弭,有一些生命个体从我们周边剥离。飘落的是岁月,逃离的是青春,剥离的是生命,那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其实,日历撕不撕去、飘不飘落,青春照样要逃离,岁月照样要老去,最终,人类个体要从社会群体剥离,回归泥土,就像我们身居其中的高楼大厦,百年之后总要告别天空,萎靡坍塌,变成废墟,成为这片土地的记忆。
如果,聪明的人类能够付出审慎的思考,让建筑肌体不轻易剥离,让绿色植物能够更好地结果,让我们尽享生命和生活高处的美好,那么,面对终将要面对的从高墙上剥离的岁月残片,将不是焦虑,而是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