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蛙鸣
四年前,从处于闹市中心的建银小区搬来处于小城边缘的正兴公寓后,我自觉是回到了农村里头,夜间偶尔撇开虫鸣天籁,散步潜入如涌潮一般的闹市喧嚣,我爱对见面的朋友说,我从农村来,请多包涵。
搬家的季节是秋天,当家具等一切布置停当的夜里,熄灯躺在床上享受新家感觉的时候,一股“吱吱吱”的声音突然闯进耳鼓,那是入秋知了的清唱。我竖起耳朵捕捉知了的音源,好似在衣柜里,又像是在窗棂边,但是理性告诉我那不可能在衣柜里,衣柜白天才刚搬进来,哪能马上被知了给侵占了?!衣柜立在卧室北墙,离床不过二尺,那莫名的知了声音真像是从衣柜传出,贴着我的耳边不紧不慢拉扯着锯子,衣柜变成音箱,知了叫声在秋凉渐重的静夜里无限拉长、放大。我打开衣柜搜寻,那声音却又没了。知了的叫声肯定是来自窗外。南面窗外闲置着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许多住户在那儿种菜,是公寓二期的预留地。紧邻空地的围墙外,是一座崭新的公园,知了肯定是在那里发出它们专有的合唱,又远程奔袭我的衣柜,在衣柜里面实现音频模式的转换,——这应该属于寂寞乡野的音乐,此刻成为我梦境边缘的黑客,成为香甜梦乡的入侵者。
不知何时,知了停止拉锯般的吟唱,入夜后,漫步在静悄悄的公园小径,拂面空气清凉如水,静宇澄澈,听得见身边紫金树黄叶剥落的微响。
转眼到了春天,几阵春雨过后,凉爽的夜风撩起窗帘,突然抛进来几声蛙鸣。在经受了寒冬的寂寥之后,这几声蛙鸣就像是凭空冒出的清新的春韭,让人倍感新鲜。往来穿梭的蛙鸣让夜色变得更加空灵美妙。蛙鸣响一阵停一阵,响时横空传来,犹如会场热烈的掌声,去时阒寂无声,犹如石子沉入寥廓的海面。蛙鸣逗引着我的思维穿墙而出,忍不住要去追寻蛙鸣的出处,——它们会是在哪一棵树下,哪一块积水的草地,还是在盛满春水的水塘里?在冰冷漫长的冬季,草地干燥,水塘干涸,这些青蛙靠什么蛰伏生存下来?顺着这样的问题一路想下去,天呐,天很快就亮了。
知了和青蛙应该是自然大舞台保持最默契的一对好朋友,它们或许是在百虫销声匿迹的冬季相约某处聚会,敲定一年四季逐个登台的演唱流程,约定了各自歌唱的时间段,在不同季节互不撞车。
围墙挡得住知了和青蛙的躯体,可是挡不住它们富有穿透力的鸣叫声!在这样的睡眠环境中醒来,一个人变得心烦气躁其实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要在午夜让神经线搭上蛙鸣。彻夜蛙鸣,平时让你感觉舒适无比的床、为你带来美妙梦想的床突然变得像监狱一般难受。
春晚,或是秋夜,当人们走出围墙,步入公园的灯光树影中,这时候的蛙鸣或者知了却充耳不闻,不是知了和青蛙没有鸣叫,只是人们此时的注意力集中在视觉,而不是听觉。眼前晃过俊男靓女的青春色彩,少男少女嬉戏追逐的活泼身影,草地上忽然升起昏黄的孔明灯,远处旋转的霓虹彩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蓝色夜空闪烁的星星,这一刻人们目迷五色,耳朵反而对昆虫的语言无知无觉。其实,昆虫的鸣叫一直都在,只是相对于人类的喧嚣来说实在显得微不足道。只有当夜色深沉的时候,再没有错杂的脚步踩乱婆娑的树影,再没有工地忙碌的射灯搅扰宁静的夜空,这些昆虫的嘶鸣才像被摁在水底的气球,排除了所有的压抑和障碍物而浮出水面,在夜空中起落升腾,显示出超强的干扰功率。
蛙鸣实在不适合城市,城市里的水泥森林不会因为时长时短的蛙鸣而拔节生长,不合时宜的蛙鸣只会让城里人烦。青蛙应该在哪里举办它们的演唱会呢?曾经的稻田,被推成制造噪音的广场,曾经的草地,被砖头围成机器轰响的工厂,——城市在扩张,田野在缩小,城市边缘的午夜蛙鸣,难不成是青蛙想要夺回自己家园的集体宣言?!柔弱的青蛙,奈何不了推土机的掘地三尺的贪婪,被一推再推,像古老的游牧民族遭遇蝗灾一样迁徙再迁徙。
蝉啸作笙箫,蛙鸣当钟鼓。蛙鸣似乎只应是乡村的鼓点,蛙鸣一起,农人们就卷起裤腿踏破初春的微凉,驱牛出发,扶犁翻地,引水平田。在新翻田野浓重的泥土气息中,青蛙到处跃动着灵巧的身子,连叠展开的梯田就是它最爱的画卷。秧苗插好之后,青蛙成了禾苗最好的朋友,白天逡巡,夜间守护,农人在蛙鸣中入睡,禾苗却在蛙鸣中酝酿一季的收成。炎夏,禾苗茂盛遮盖了田埂,蛙鸣最是响亮,尤其是雨后的黄昏,当最后一滴雨珠携带着天际余光从屋檐滴落,第一声蛙鸣就从远山或近池响起,这第一声必定是响亮而悠扬,而后,整个山野陷入短暂的沉寂,随即,在某个逼仄的山坳,又有两声霍霍呼应,然后又是一会儿的沉寂,好像有一支神奇的指挥棒在天空中指挥着,各个角落的蛙鸣陆续爆发,此起彼伏,有时如苗寨木鼓,有时如海滩波涛,一波一波地涌向远山、农舍,撞击着树梢绿叶、山岗岩层,在千沟万壑间形成巨大的回响,谱写成华美自然的生态乐章,陪伴着农人深沉酣畅的呼吸!
蛙鸣声声,夜幕下的乡村充满生命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