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粥
母亲不仅抽烟,而且喝酒,年近八旬的老人家了,这样的嗜好从年轻时起养成至今有五六十年了,比一些人的一辈子还长,因此想改也改不了。
抽烟喝酒的习惯没有给母亲树立起女汉子的形象,老母亲一辈子都是绝对的小女人,抽烟喝酒只是一种生活需要,与她的形象无关。老人家喝酒只喝家酿米酒,也不多喝,就小半碗,在精神状态好的情况下,可以一日三餐的喝一点。更多的时候,母亲不是单纯的喝米酒,而是把米酒加进稀饭里,半碗稀饭加进半碗米酒,叫“酒粥”。 如果是纯酿酒没有浸过糯米,不甜,就要加上一小汤匙的红糖才好吃。
这个吃法很普遍,在家乡自古有之,母亲也是从年轻时就喜欢上了。老家是在很山很山的一个山坳里,冬天很冷,农村的土房子根本没有挡风御寒的功能,除了窝在房间里不出来。喝酒是一种从里到外的御寒方式,喝下一碗酒可以少穿一件衣裳。在以前生活艰苦的年代,许多农村人的一天是从“吃酒粥”开始,而不是吃早茶,爱喝本地米酒的习惯由此慢慢养成。天刚亮,稀饭熟了,菜还没煮,男人要趁太阳升上山头之前干一点自家菜地的活,就只能吃酒粥,稀饭是热的,米酒是冷的,加在一块就中和了,匆匆吃完赶紧地“干早活”。从菜地回来,再吃真正的早餐,然后踏着小队上工的哨子声出门干公家活。我们兄弟几个也在很小的时候就享受过“酒粥”,因为米酒是糯米做的,甜甜的,加在稀饭里,像现在的甜品,很好吃。寒冷的冬天,清晨起床后,母亲经常会让我们兄弟几个先吃一碗加红糖的酒粥暖暖身子。到了一瓮酒见底时,酒中全是酒糟,我们常把稠稠的酒糟浇在大碗地瓜上,搅拌成糊状吃,本来单吃地瓜太干,常会噎着,跟酒糟混合吃就不会了。这或许就是农村人酒量好的根底所在。
这几年母亲的饭量锐减,牙齿掉得差不多了,面对桌上日渐丰盛的肉菜,她无动于衷,唯独吃“酒粥”坚持不懈,一碗酒粥吃完,母亲心满意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母亲不屑于理睬;外面的世界变化大,但是母亲以不变应万变。母亲的这个坚持,令我们这些见识过外面世界的儿女们有些意外。吃得这么简单,母亲营养不良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让母亲答应补上一口假牙以便于嚼动肉类食品,我们兄弟都做了劝说,但是,母亲不听。她跟所有农村老人一样,迷信“老人要有老相”,即老人相貌要有缺陷,最好是掉牙、眼花、耳聋等三者有其一,只有这样才是真正有福气的老人。
会喝点酒缘于自己会酿酒。老家村子里的女人都会酿酒,初来乍到的新媳妇手生,但是跟母亲学过几次就会了。只是想酿一锅好酒却不容易,除了经验熟稔之外,有许多凭运气的成分。秋天的水稻收归入仓之后,乡村农闲时节到来,浓郁的酒香就开始飘荡。新米焖成硬硬的米饭,摊开在大号簸箕上晾干,称作“酒饭”。制作酒饭的米可有讲究,不是一般的食用大米,而是用自家的土磨盘磨出的糙米,这种糙米饭在锅里酿制阶段不容易烂,酿造的酒水才会清而不浊。按照乡村的风俗,此时最忌讳孕妇前来串门,碰上了要赶忙用一种也叫含羞草的枝叶扫一扫,否则酿的酒会变酸。尤其怕碰上那种未婚先孕、怀上了却未显山露水的,酿酒人不知情,结果没有采取措施,一锅酒就可能变成了醋——这只是农村人的说法。
酿酒要变成清甜的传统米酒,还得有一道工序,就是浸泡蒸熟的糯米,糯米浸泡三两天后捞出,再把盛酒的酒瓮集中到屋后沟,摆成一排,用谷糠慢火烘热到沸点,再封好瓮口,此时大功告成。等到整瓮酒冷却下来,搬进里屋或房间,慢慢享用。酿酒全程工序不少,急不得,快不得,只能慢工出细活,也许母亲真的很适合做一个专职酿酒工,因为父亲对母亲干活拖拉不利索的风格多有怨言,唯独酿酒除外。母亲酿的酒,大部分还是父亲给喝了,母亲其实喝得少。
母亲已经多年没有亲自摆弄酒桶了,但是她的媳妇们和女儿都会给她供酒,各种样式的塑料桶、可乐瓶装着,散放在厅堂和房间角落,沾满灰尘。有一次回家与兄弟们一起喝酒,喝的是啤酒,母亲也来了兴致,拎起墙角旮旯一只塑料瓶装的半瓶米酒,我看了嫌脏。“瓶脏,酒甜”,母亲不以为然地用抹布擦了擦瓶身,倒出黄澄澄的酒,“别以为你那酒瓶好看,酒不好喝”。看着米酒酒色诱人,我也喝了一碗,一股清凉之火随即在我的体内窜烧,那是母亲所熟悉而不自觉的液态的火。母亲喝的这种传统的家乡米酒,外地人常常被它的甜味迷倒,不自觉地就醉个迷迷瞪瞪,而我知道,那个甜,是一种甜甜的火,它点亮着母亲和乡亲们的生命之光,那是城里人所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