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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村庄

作者:黄水成  来源:闽南日报  编辑:周艺桂  日期:2013年11月11日

  回到乡下母亲却不在家,但我知道她一定在自家地里。母亲在惦记着地里的秋豆。杨家峪是离村庄不远一片田地,那里有我们家的三分地,在那里能找到母亲的春夏秋冬。母亲的四季只有村庄,只有田野,没有公园,没有星期天,她一年四季穿梭在田园与村庄之间,孩子们都长大后,这些就是母亲的全部。地里的每一颗粮食,每一片嫩绿的叶子都是母亲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果然,我在杨家峪田里找到母亲。

  我站在半坡上远远地看到,那一片金色的稻田里泛着波浪,成熟的稻穗开始泛黄,低低地垂向大地,成熟的种子都向大地伏首。山脚下的这片田野还有一小块我们家的地,地里没种水稻,母亲种些豆和四季瓜果蔬菜。我看到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子紧紧贴着大地,慢慢地向前蠕行,我很快认出那就是我的老母亲,一辈子在大地匍匐蠕行的母亲。母亲的脚不好,她不能长时间蹲在地上,她干脆跪下,一棵一棵拔起成熟的豆秧。我小时候常见母亲匍匐在田埂上点豆,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抓着一把豆种,向后爬行,每隔一步,镰刀挖开一个小坑,点上三两颗绿豆,待到水稻收割时,田埂上的绿豆也熟了。母亲她一辈子向大地下跪,求食,不放过一寸耕作的土地。母亲一辈子这样匍匐在大地上,跪在土地上讨食,她把自己的身子扑得很低、很低,低像那串向大地伏首的成熟稻穗!

  母亲看我来,她吃力地站起来,捶捶背,朝我开心地笑,笑得和小时候我送饭到田头给她吃一样灿烂;不同的是,小时候她的笑容像一朵春天的花,现在她像一颗经霜的果实。我蹲下来继续拔母亲没拔完的豆秧,母亲说:“不用帮,不用帮,你别弄脏你的手,你长大有出息,用笔写出一碗饭来吃,娘摸田泥摸一辈子,一天不摸它心不踏实,到这边来就是活动筋骨,日子才有动静。”说着她收拾着要回家。

  我抬起头来,看到不远处那山脚下有堆新坟,母亲说,那是桂花婶,没想到她竟先到这来占地方享清福。母亲的话说得言不由衷,桂花婶比母亲年轻,以前生产队时,她和母亲常包揽晒稻谷。桂花婶高大,负责挑谷子,母亲比她矮小,负责摊晾谷子。她们肩上都背着刚满月的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桂花婶的儿子,我们两个孩子是一块长大的玩伴,母亲和桂花婶也是无话不说的好邻居。母亲说,人活一张皮,人死一堆泥,好像感觉还和她一块在晒谷子,一眨眼她藏在泥底了。母亲说,成熟的粮食有股清香,那香飘散开来人更是饿得慌。那时,她们天天面对生产队那山一样高稻谷,却饿得肚皮敲铜锣,一阵阵地疼。那时想,只要三餐能喝上稠粥,那是天大的福气。

  指着那堆新坟,母亲和我说起桂花婶的往事,她说稻谷是否晒干,只要抓把稻谷放在石头上,用扁担一碾,吹去谷壳就一看便知道了,再拿不准时就抓一两粒脱壳米粒让牙齿去判断。一次,她看桂花婶背着她在一块石头上使劲地碾稻谷,然后大把大把地抓起往嘴里塞,两个腮帮鼓鼓的可劲地嚼,她趁母亲走开在偷偷地生吃刚晒干的稻谷。母亲说她看到这情景,怕她噎着,不敢走上前去,就躲在老屋的拐角处装着没看见;但心慌的桂花婶还是发现躲在一旁的母亲,涨得满脸通红,她抓起一把刚去壳的稻谷就要往母亲嘴里塞,母亲没有拒绝,结果,两个哺乳期的母亲都被噎得泪流满面,一起抱头恸哭。

  粮食,这生命的源泉,在母亲那荒年时代,你是天,你是地,你是亲娘,你能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没有一丝尊严,狗日的粮食。

  母亲说,不是土地不争气,那时国家有困难,交足了统购粮再分到户已经不多了,每家还要省些粮食来换些其他生活用品。母亲只是奇怪,以前好像全世界都缺粮,每年都到处开荒种粮,还是不能填饱大家的肚皮,如今到处土地撂荒,大家照样吃得油光。母亲认为桂花婶有福气,选了这好地方,她下辈子应该不会饿肚皮。母亲说,她百年后,也帮她选块这样的地方:有山有水,良田大片,能望见村庄的地方。

  母亲离不开土地,更离不开村庄,这里是她的乐园,她一生的战场,到老了,她都要求后代替她挖个坑,埋在这个战场上,守护她的村庄。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即使人走光了,村庄死了,这里还有一堆堆坟茔让你割不断对它的念想。

  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屋里,我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把自己一张放大后的相片,和父亲生前一张放大照片并排挂在乌黑的屏风上,我知道这是母亲故意挂上去的,她在向儿女表白自己决心守在这里,守着父亲离去后的最后岁月。

  望着屏风上的照片,我放弃带母亲进城的念想,我能带走母亲,但我带不走母亲的村庄,与其让她在陌生城里地生活,不如让她在熟悉的村庄慢慢老去,就像一只落翅的鸟,守着它最后的巢。

  山村的夜黑得快。离开前,我特地沿村庄走一周,整个村庄没有喧腾的声音,空旷的夜,静得无边无际,只有我的脚步在寂寥地回响。我不知道,没了母亲的村庄,我是否还会回来?当整个村庄都化为尘土,当母亲化为尘土,当我想家的时候,我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