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那天，我远远地看到母亲一人坐在墙根下，夕阳懒懒打在她苍老的脸上，她正专心吃玉米棒，牙齿咬不动了，她用手指掰下一颗颗金黄的玉米粒来，再喂到自己的嘴里，一根玉米棒足够母亲消磨大半下午时光。几分钟后，母亲抬起头来才发现站在对面的儿子，她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了笑容。

　　这些年来，每次我回乡下看她，陪她静静坐上半个钟头，顶多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然后回城。母子之间的心是通的。

　　其实我们母子更像是一对前世冤家，从我记事的那天起，就开始了今生没完没了的矛盾冲突。小时候，我们姐弟五人，被她鞭得最多最狠就数我，其他姐弟四人加起来也不及她鞭我的零头。记得母亲三天两头就会鞭我一次。我相信，在成长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在母亲的鞭子下长大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每个母亲手中的鞭子显得不够长了。我渐渐地不会站在原地等母亲来鞭，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只要母亲脸色一沉下来，我立即就做好逃命的准备，她一拿鞭子，我转身就逃，于是，母子之间一场速度比赛就展开了。童年在我的那个小山村，村里人几乎天天免费看我们母子在开展这场追逐大赛，一个孩子在前面逃命似的四顾飞奔，一个母亲拿着长长的鞭子在玩命似的追逐她的孩子。有次我被她追急了，眼看无路可逃，我竟直选择向河边跑去，就在她快追上我的一瞬间，我纵身一跃跳进深潭里，许久许久之后我从河对岸钻出水面时，我看到她整个人像傻了一样，茫然站在岸边搜寻我的影子，看我钻出水面后她丢下鞭子痛哭而去，母亲的伤心离去，反而让我不知所措，赶紧游回对岸跟在她身后回家，奇怪的是她恶狠狠地瞪了我许久，竟不发一言，转身默默去地里干活去了，丢下一个湿淋淋的我站在一旁发呆。从那时起，我们母子基本结束了这场没完没了的“马拉松比赛”。姐弟五人就数我的体质好，我有时都怀疑这是否跟童年与母亲长年累月的追逐赛有关。

　　母子间刚结束这场人生的体力追逐赛，另一场没完没了的“理论赛”才刚刚开始。母亲用鞭子说话时，我不敢顶嘴，语言抗争不了鞭子的无情，从未与她争论半句，最后是我未喊疼她早已声泪俱下，待她不用鞭子鞭我时，开始用语言鞭挞我，开始是理亏心虚静听训斥，后来母子间就唇枪舌剑了，这局面持续到我要去当兵的前夜宣告结束。

　　距离让我们母子之间尽释前嫌，觉得曾经一切疼痛都是母爱的过度抚摸造成轻度皮肉伤，回忆起来它已成为成长道路的精神食粮。到部队转业归来，我在家待业那一年，我发现母子之间性情其实一点都没变，还像当兵前生活中意见总相左，唯一变化的是不再像当兵前那样的唇枪舌剑，变成我越来越武断，她越来越忍让。后来，我们母子间又有一次更加激烈的争吵，吵到最后是谁可以管谁的问题，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对我抛出她的杀手锏，她拿出母子伦理这道金牌逼我就范。

　　我情急之下竟大声吼她说：“小时候归你管，你老了就归儿子管！”听了我的话，母亲当时就气炸了，她躲在房间里哭，我赶紧跑回丈母娘家对妻子说：“快去给你婆婆的气门拔一拔，让她消消气，我刚和她吵一架，她肯定是气坏了，快去。”

　　那次幸亏有她从中调和，她先替我向母亲赔不是，接下来婆媳俩竟一起编排我的种种不是，母亲说我是土公牛，媳妇说我是不孝子，有关我的坏脾气都被两个女人贬损得一无是处。也就从那次之后，我发现我们母子再也没有为生活的琐事争吵过，即使我有时性急把话说重了，母亲也能原谅我，以至于有时母亲也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看我脸色不悦，她立即把话收进肚里，而我全然没发觉母亲就在儿女们的咋呼声中一天天老去。回过头一想，她不是怕我们，而是怕老人把话说重了，儿女们承受不起，儿女永远是她的心头肉，贬损儿女就是贬损她自己，宁愿自己从人生的前台退到幕后，静静地在一旁看儿女们演绎他们的人生，他们精彩她喝彩，他们落寞她寂寞。

　　那天，我们却聊得很多、很久。我说：“妈，要是儿对你不好，你千万别生气，屋檐水总是滴原处，在我老的那天，将来你的孙子会替你出气，说我老糊涂，你就养好身子，长命百岁到那天看热闹就是了。”

　　听了我的话，母亲笑了，笑得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