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高远的天空闲睁一只慵懒的独眼，静观一条简易机动铁壳船载着一群人，犁开绿色布幔一样的河面，向溪流的下游驶去。两岸青山陡峭，悬崖峭壁与杂树野藤错落，鸟鸣与虫吟交替。眼望前方，淡云如纱，倒影贴在平静的水面上，铁壳船一驶过，天光云影就全乱了，变成伞形的粼粼波光。这是一段几公里长的峡谷，狭窄的河流已然变成了宽阔的水库，铁壳船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有人稍稍移动脚步，船身轻晃，脚底立即发毛，心生恐惧却强作镇定地问快到了吗、水底有多深之类的话题，借以给心头减压。如果我们不是从上游、而是从这峡谷中间上船的话，大家更是会失去上下游两端的方向感，那时心生恐惧绝对是成倍的增长。天湛蓝，山凝绿，水也是绿的，但是绿得幽深，幽深得让人的呼吸乱了心率。观景不如听景，登船之前，对于听说到的美丽景色，许多人都渴望身临其境，直观感受，如今一探究竟之际，收获的却不仅仅是视觉的愉悦，还有强抑不住的恐惧，岸边传来的本是悦耳响亮的鸟叫声，此刻竟变成鸡皮疙瘩的催生素，天籁变成某些女伴加快心跳的怪叫。

  　　故乡这一段河流因为落差大，就被安插上一堵几十米高的巨型拦河坝，半山腰处挖了一个长长的隧洞，所有的河水遽然改道，钻进大山的胃肠，被送往下游发电站。上游的这一段河流变成了水的深渊，然而，以拦河坝为界，直至发电站，下游一段七八公里长的河道变成了死亡河谷。截流后，河道中间裸露的大石头被挖掘被尸解，傍水而居的乡人，告别了河水潺潺、芦苇依依、顽童嬉闹、笑声喧哗的山乡景致！

　　  其实，大家看到的山还是水电站建成之前的山，水还是上游流下来的那一道水，山上的树木还是野生的色彩，鸟鸣仍然是原生态的唱法，原有的自然元素都没有改变。可是为什么大家会被它所吸引了呢，难道是因为“长乐的三峡”这一个噱头说法？难道是因为原来的河道坎坷难行，游览需汗湿涔涔、口干舌燥，如今却不费吹灰之力？这一刻，有人悄悄问：待会儿，我们真的能尝到这河里几十斤重的鱼吗？

  　　铁壳船换成了越野车，我们登上了山的高处。群山逶迤，山势蜿蜒，山路峰回路转，这是一块革命战争的发祥地。早先，老前辈开展秘密的革命斗争靠的就是茂密森林的天然保障，靠的就是反动派武装势力一进入山头林区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可是，如今“茂密”的感觉荡然无存，目力尽处皆开阔，有挖掘机新开的红土，那是将要种上果树的果园；有一连片光秃秃的山头，那是速生林巨尾桉砍伐后的情景！村民说，山上种了巨尾桉后，山脚下流的都是黑色恐怖的水。

    许多时候，人们对待泥土的态度和做法是错误的。小的比如随地吐痰，不知泥土何处得罪了你？要知道，每个人百年之后都要回归泥土，你的唾沫迟早是吐在自己的身上？！大的比如剧毒农药的随意喷施，工业废水的肆意排放，使得这一片本来肥沃而充满生机的土壤附着污染，失去活力。农业过度开发和森林过度砍伐，导致青山变成了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头，那是又一片沙漠的雏形。曾经走过北方沙漠，在感叹黄沙大漠茫无边际的时候，暗自感喟：曾几何时，那是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美丽草原，可是如今满目苍凉，何处复寻初春之时“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诗意景象？！人们对土地其实有太多的凭依：生命依靠土地而生存，生活依靠土地而展开各色画卷，智慧依靠土地的磨砺而不断演化走向精彩，情感依靠土地上高山流水的起伏变化而有血有肉，即便是搏斗、或是残酷的战争，如果没有了脚下的土地，英雄没有了立足之处，哪里能够上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英雄大剧？！但是，就像逆子对待慈母一样，人们对土地只知索取而不知珍惜。慈母终会有死去的日子，慈母的宽容是有时间限度的，逆子贪婪的双掌最后承接到的将是自己的悔恨和眼泪！

　　  车子驶过长乐大桥，桥头的百岁古榕吸引了所有的眼光，那是一棵专情的古树，它只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这一方土地！叶子因它而生、因它而落，虬枝如伞撑起的是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也许，它还能够再活百年，千年，在一道浅水的河边，以传奇的方式书写着对这方土地的千年依恋。相对树木，人类何其薄情寡义。

　　  有一缕淡淡的青烟从古榕下升起，那是落叶的清魂，青烟袅袅，娜娜，盘桓在枝桠间不愿离去，那应是对土地的不舍。

　　  车子驶过，又驶离，而凝神的目光已经遗落在那古榕树下：不久的将来，岁月将使我老去，我的双脚将逐渐失去蹦跑跳跃的活力，再不能展示迎风冲浪的潇洒，而只能拄杖郁郁独行，甚至于每一次抬头、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要像榕树叶的萌生和舒展那样迟缓的时候，我想，我最愿意变成的就是故乡的那棵古榕树，我希望在我苍老的容颜背后，能够化身成为大家心头里的那棵郁郁苍苍的古榕！我希望在失去了青春的风度后，能够拥有年长者的高度，能够拥有过来人的开明态度，在不能够惬意移动的位置里，像古榕一样张开写满沧桑然而坚强粗壮的树干，枝杈长满葱绿的树叶：那铺开的枝杈可以让四处飞翔的鸟儿歇歇脚，那葱绿的树叶可为它们遮阳挡雨！晨起暮落的光影中，以啾啾鸟鸣为音乐，在我的怀抱里，无数的羽翼振翅飞出，那是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