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婆早先的一些零星事我是从母亲及邻人的口水中知道的。

 　　我母亲生于一个小商户之家，十三四岁父母接连病故，在那小女孩孤单害怕的凄风冷夜里，邻居吉婆做伴陪她睡了大半年时光。

　　 那时乡村风俗习惯于抱童养媳，吉婆抱养了一个3岁的童养媳，童养媳娇惯，儿子老实巴交，长大后儿子和童养媳结了婚，双双到遥远的邵武农场上班。小夫妻俩的生活有了插曲，媳妇不肯和丈夫好，媳妇处处占上风，丈夫处处谦忍害怕。夜里睡觉的时候，夫妻之间三八线分明，媳妇在草席中间横了一个木箱，丈夫不敢越雷池一步。媳妇胆子越来越大，和外边的人好上了，死活要跟别人走。儿子给吉婆写信，要求母亲快快过来。

 　　接了信的第二天，大字不识的吉婆第一次登上了远行的路程，沿途问路登车，一路颠簸，在漳州上了火车，同座的是一对年轻热情的夫妇，恰好也会说客家话：老阿婆，您和我母亲年纪相仿，我母亲不曾出过远门，您怎么会一人独自出远门呢？您可真厉害！不识字的阿婆满心感慨，说：“厉害是厉害，心肝变石块，我一车坐得头晕晕，两车坐得眼泪能撑船……”在好心夫妇的指引下，吉婆在邵武下了车，儿子早已经在火车旁候着，望眼欲穿的他几天来已经等了班车一班又一班了。

 　　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儿媳妇的不是，也没有金刚怒目的批评，更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开导，吉婆只说是来玩，在儿媳妇陪玩的过程中她随口说了一件事：“原本你母亲也很想一起过来玩，但是她病得严重，起不了床。”

　　 儿媳妇听说母亲病重，心急如焚，匆匆地和吉婆一同登上了归乡的车程。在她们登上归程的同时，儿子随后在邵武马不停蹄地把自己连同媳妇的户口、关系等全部移回家乡——后来，儿媳妇和儿子有了两个孩子，如今那两个孩子业已步入中年。

 　　我认识吉婆时，她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阿婆，长得清铄，身材匀称，住在老屋里。分田到户，乡村的温饱问题基本得以解决，吉婆神志清楚，有时却做着乡村的人们看不下去的事。村里每年逢夏、逢冬总得遇上鸡瘟，一只只鸡扔到厕所里，吉婆就把鸡从厕所里钩起来，洗干净煮了吃，人家劝她，“吉婆，那鸡肮脏，没啥用！”吉婆说：“困难时期呀！那坟前的一碗饭，曾救了我一条命呢，这么好的鸡！”那样肮脏的食物吃了，也没见吉婆咋地，更没见她病了，她还照旧跟往常一般。

　　 吉婆八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摔了一跤大腿摔断了，医生说，老人家骨头脆，接不上了。她天天躺在床上，儿媳妇三餐送饭，儿子端屎端尿、日夜陪床守着，大半年时光过去，没吃药，没打针，吉婆的腿脚居然完全恢复了，走路竟然一点也不瘸不拐。

 　　九十高寿的吉婆，在那一年的大年初一，做了一件破天荒的事。那一个大年初一，风和日丽，村庄里人人红装束裹，走亲访友，空气中洋溢着过年的气息。我正在家里和人们聚会聊天，突然有一个妇人一边笑一边一阵风似的跑进门来喊：“快出来看啊，吉婆，穿了一条多好看的裙子呀！”我们全都跑了出去——天！与我几十年来见到的穿弯矩衫的吉婆完全不一样的装束，与乡下所有穿灰色或蓝色的弯矩衫的老人家决然不同的装束，一身齐脚跟的黑绸缎长连衣裙，衬托出九十高寿的吉婆清水出芙蓉的高挑身姿，梳理得光溜齐整的发髻，芙蓉般的脸庞，黑花点的绣花鞋，在儿子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宛如虔诚的仆人搀扶一位高贵、典雅、雍容的公主，朝这边一步一步款款走来，道路为之宽敞，空气为之注目，产生的气场远胜于戛纳国际电影节巩俐一袭黑色蕾丝礼服登场。那黑绸缎的裙子多好的质地，柔软、含蓄、微透、风采，它应该是产自遥远的江浙一带，非我等乡下人所常见，哪个珍惜的年代里吉婆珍藏下这不一般的长裙呢？她选择在这大年初一，在这吉庆、特殊的日子里，在耄耋之年穿上一身黑绸缎的连衣裙似黑天鹅一般向我们高贵而不高傲地一步步走来，村庄里每一个闻讯的人们都跑出来看，每一个看到的都忍不住大笑，有些人抱着肚子笑，有些人笑得蹲倒在地上，有人笑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啧啧地赞叹着:“真好看哦！”“吉婆穿这套连衣裙真的很好看噢！”仿佛所有的笑声笑影他们都没有听到、看到，她的儿子目无旁顾专注于搀扶，吉婆不愠不笑款款举步，绿叶托着宁静芬芳的芙蓉，一步一步走向至真至美的未来净地，她要去看看，看看孙子新家的模样！四周的空气全都在观瞻母子步步前行的背影，前方的道路有如洗礼后的等待！

　　 那是那一年春节，村庄里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