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站在那丛珊瑚礁前了。

这是一丛灰白色的珊瑚礁，它离开了五彩缤纷的大海，静静地躺在那儿，不那么起眼了，但依然千姿百态：像树杈，如花朵，似柳条……令人遐想。

这丛珊瑚礁静静地躺在我家一个小纸箱里，已经很多年了，似乎从我小时就这样，这其间也搬过几次家，小纸箱长脚似的，从旧家跟到新家……但每次也就这么放着，家里几个孩子读书、工作，够操心了，父亲母亲都没空理它。

一晃，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父亲母亲也终于退休，有了些空闲。前几天，旧房回迁，两位老人又要搬家，听母亲说，她整理着东西，发现了纸箱，顺手打开，看见了珊瑚礁，心想，这么重，扔了吧，父亲却突然大步过来，抢了去，捧在手里，眼睛都亮了，喃喃自语：“还在啊，几年了，我都忘了你了……”

“那是你爸从部队带回的，我怎么忘了呢”，母亲有些内疚，“他那时在青岛一家海军基地受训，很喜欢大海，原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比如当个受人尊敬的船长，可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他请求退役回到了地方。”

“你爸年轻时，高高大大，谁见了都夸，我那时在龙岩师专读书，有一天，他穿着军装来了，送我一套圆规尺子，我的小姐妹们都跑出来看，都羡慕我呢……”母亲脸上有了丝丝幸福。

“后来，我们成了家，住在单位一间简陋的平房，春节，你爸兴致勃勃写了幅对联贴上，朱门进朱庭，赤子呈赤心，横批朱者赤也，他说，这可是咱朱家独有的呀。”

母亲絮絮说着，脸上泛起久违了的少女般的红晕，这些年，因为父亲的严肃，固执，母亲也少不了生气，也会跟我们诉苦，但每次都不忘赶紧补上一句：“算了，你爸就那脾气，你们不要说，他心脏不好，血压又高……”其实，他们是在意对方的呀，还有他们共同的这个家。不管是否说出口，他们都默默爱护着自己的子女，即便如父亲般不善言语。

几件旧事忽地清晰：毕业那年，我分配在郊区一所中学，报到那天，父亲坚持同去，来回近两个小时，他默默骑车跟在后头，我和同事说说笑笑，心里却怪父亲让我丢了脸，隐隐生气。

隔天，学生报名，交钱，不觉天色已晚，窗外又飘落雨点，我暗暗心慌，“还好，来过一次”，门口，是父亲，手里紧攥着给我的雨衣，雨水还直往下滴……“今天收学费”，中午我不经意提起，父亲没吭气，不料下班后竟冒雨赶到了这里。

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父亲，自从找到心爱的珊瑚礁，他就郑重地带到新家，摆放到客厅最醒目的一角。有空他就总站在那丛珊瑚礁前了，有时眯着眼小心端详，有时凑到耳边细细倾听……父亲啊，你是听到了海里的啸音，还是看到了战友的身影?竟这样看不厌，听不够?

不知不觉他变得爱说话了，像个孩子，又最喜欢的是孩子，孩子也喜欢他，不像我们小时那么怕他。不管谁家的孩子过去，都会被拉到珊瑚礁前，“来，给你看看爷爷的宝贝……”每逢这时，他是那样的得意：“知道吗，这可是爷爷亲自下海带回的啊，真是太棒了，潜在水里，眼前有各种各样的奇妙色彩，鱼儿迎面向你游来，大海龟也一点不怕你呢，嗯，孩子，你简直无法想象……太美了!”

对往事的回忆让父亲充满柔情，有一天，他出其不意说：“老伴，搬新家了，咱们去补张婚纱照吧，裱起来挂在墙上，喏，就放在珊瑚礁边上，”母亲反而扭捏起来，“都一大把年纪了，好看吗?”“怎么不好看，忘了?你可是当年数学系的系花啊，哈哈!”

父亲不再不苟言笑，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我有些感伤，父亲，不是我儿时威严的父亲了，父亲，真的老了啊!

明天，是父母亲搬家四天，按本地风俗，亲戚朋友要来新家玩，我们要打卤面招待客人，还要准备花生糖果等……又有一番好忙了。我拿出手机，推掉了明天跟朋友的一切约会，放下手里一堆自以为忙碌的事情，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

电话那头，铃声响起来。

电话这头，我在静静地等待。

明天，父亲的新家，那盆珊瑚礁将会炫目地，陪伴着父亲母亲，在众位亲朋好友前绽放出它的华彩。